如果說“所有的曆史都是當代史”,那麼因為詩歌而使一個民族走出光榮與夢想的時代,便遠遠沒有過去。長江大河裏流動、彌漫著的依然是詩的氣息,吸入心靈便會流淌於血液,但你要去吸。我知道我在深深地呼吸著,如饑如渴,否則我有什麼資格去回想郭小川呢?當我欣喜若狂地讀他的《望星空》時,我是崇明島西北角一所農村中學的初中學生。再讀到他的《青紗帳甘蔗林》時,已經是1962年了,我剛剛被征召入伍,在20軍的一個步兵連當兵。我和小川隻見過一次麵,再見於八寶山,那是他的照片和骨灰盒。
1974年初夏,我在北京大學中文係做工農兵學員,壓抑而惆悵,但還是急迫且無望地做著詩人的夢。因為買不起稿紙,便把一張張白紙裁成長條,寫緊跟形勢的詩,也時有作品發表。有一天意外地接到光明日報社一位女士的電話,說是約稿,並要我去報社一談,找杜惠。讀過不少小川的詩,對他的家庭生活卻一無所知,並不知道杜惠就是小川的夫人。然後去報社,杜惠和善而親切,要我先小坐看看報紙,中午下班時說:“我們走吧。”但我還不知去哪兒,隻覺得肚子餓了。出光明日報社大門往東,在一個菜市場上杜惠買了點肉,然後告訴我:“帶你去見郭小川。”我頓時雀躍,“在哪兒呢?”“馬上就到了。”進一個院門,華仁路31號,院子裏有一棵樹,上樓,杜惠一邊開門一邊說:“小川,我把徐剛帶來了。”木訥如我,這時才知道他們是一家子。
這就是郭小川,那麼普通的一個人。
房裏還有一位女士,長春電影製片廠的李玲修,好像是請小川寫什麼本子的。不一會兒,李玲修告辭,我和小川相對而坐。小川說,他讀了我發表的一些詩歌,想和我聊聊。我說,我連做夢都不敢想就這樣見到了郭小川。小川知道我是崇明島人,那些年發表作品時署名前麵,往往還會加上“北京大學中文係工農兵學員、原崇明縣合作公社社員”字樣。接著,我們便聊起了崇明島。我告訴小川,就是在這小島上,我在五年級的語文課本裏第一次讀到了艾青的詩《春姑娘》,六年級時讀到了袁鷹的《時光老人的禮物》,初中時讀了《望星空》。小川略一沉思:“我都熟。”又問及上些什麼課、讀些什麼書。我告訴他正在通讀《魯迅全集》,小川很高興地說:“讀朽是最重要的。”我還說到文藝理論課主要學樣板戲創作經驗。小川說,樣板戲很了不起,要好好學。但任何事物都有兩重性,還要讀一些別的作品,莎士比亞能不讀嗎?我知道《望星空》給小川帶來了非議和批評,但我還是很想聽到詩人自己的想法,並且告訴他:“我特別喜歡這首詩。”“為什麼?”郭小川問。
這時,我的膽怯己經幾近消失了。郭小川的魅力是讓你不知不覺地走近他、信任他。我甚至覺得大有詩名的郭小川,和我這個無名小輩一樣,內心裏都有一種孤獨感,都有傾聽、傾訴的欲望。我告訴他:“我被《望星空》的想象感動了,另外還能讀到一點你的憂鬱和迷茫。”小川認真地聽著,略略閉了一會兒眼睛,但不置一辭。於今想來,這是一個十分遺憾的話題,在小川不可能一吐為快,在我則是無法深入,因為懂得太少。然後說到《林區三唱》,我告訴小川因為同學的要求,學校印發了《青鬆歌》,但“三個婦女,必談丈夫”印成了“三個婦女,小川笑了,有點淒然。
小川對我的家鄉彳艮有興趣,我告訴他我生下三個月多幾天父親即去世,家裏還有一個為我守寡終身的老母親時,小川動情地說:“故鄉和母親,你要多寫,你為什麼不寫點童年、海灘、蘆葦的詩呢?”就在我和小川聊天時,杜惠已經準備好了中午飯,有炒菜,還有一碟油炸花生米,那美味難得吃到。小川說:“這是嚴陣送我的,這幾年每年給我寄一小包。”飯後,杜惠給小川一杯白幵水,幾片藥。我知道該告辭了,但小川堅持不讓走,再聊、喝茶,盡興而歸。“華仁路31號”,我記住了,我還要再來。
北大四年多的求學生涯,這一天對我來說是特別明亮的。回到學校,32樓還是灰蒙蒙的,但校園裏的樹卻綠得可愛,在西斜的陽光下,已經蒸騰起夏日的生機了。
當時郭小川的處境並不好,還在審查中。此種情況下,郭小川找過我或我見過郭小川,在當時的北京大學都是一件事兒,況且我自己又是個“白專道路”的尖子。這個消息還是傳出去了,因為我跟一兩個自認為還談得來的同學說過。工宣隊的謝師傅先找我談話,然後說:“無論誰找你,你就是跟我說的那句話,咬住!”那一句話就是“郭小川讓我好好學樣板戲”。
1976年10月,我調到《人民日報》副刊做詩歌編輯,“四人幫”被粉碎,小川正在林縣。袁鷹要我立即去林縣找小川索稿。就在我準備出發的前一天,消息傳來:郭小川準備回京的時候,於10月18日不幸去世。然後由袁鷹親自找到郭小川在林縣寫的《拍石頭歌》,排樣、上版,袁鷹精心地安排在郭小川追悼會的那一天見報。大清早,我打著一摞報紙上車到八寶山……
愛詩的朋友問我:郭小川過時了嗎?;這真是一言難盡的,在小川的詩裏,很容易過時和很不容易過時的詩句錯綜交織著。這就是真實的、矛盾的、才情洋溢卻又始終被禁錮著靈感與思想的郭小川。他的身上有著重重的時代的烙印,他的詩情至少部分地已經飛離那個時代而去。
寫在氏江畔上的《團泊窪的秋天》結尾兩句足不管怎樣,且把這矛盾重重的詩篇埋在壩下義它也許不合你秋天的季節,但到明春準會生根發那麼就讓它埋在壩下,接引人江的濤盧吧,小川趄屬於大江的。
我怎麼能忘記郭小川呢?我銘記著每一個扶助過我的、教誨過我的、在與在的師長、前輩、朋友。
我在北京成家後分得的第一間房子,就在華彳:路31號,小川的樓下。能常常見到杜惠,還冇小川的愛活潑的小孫女,披著一條紅紗巾在院了裏奔止、跳舞在18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