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凱恩斯的乘數理論和貨幣主義者的定量方法存在理論上和現實中的缺陷，當經濟增長停滯時，這些仍然是公共政策所使用的首要範式。隻要看看奧巴馬的刺激措施和伯南克的量化寬鬆計劃，就可以看到約翰·梅納德·凱恩斯和米爾頓·弗裏德曼之手在努力工作。由於公共債務的增加，舊學派的這種持久性也是新的貨幣戰爭的誘因之一。這種債務隻能在通貨膨脹和貶值的幫助下才能償還。當經濟增長放慢時，通過貨幣貶值依靠其他國家獲得增長是不可抗拒的。我們需要更好的方案。
幸運的是，經濟學並未完全止步。一個新的範式在過去的20年間從多個學派中呈現出來，這當中包括行為經濟學和複雜性理論等。這種新思維伴隨著一種有益的謙遜——實踐者們在許多情況下承認手頭工具的局限性。新學派避免了凱恩斯所宣稱的“通用理論”，以及弗裏德曼認為通貨膨脹在金融上是“永遠存在和無所不在的”。
最有前途的新學派是複雜性理論。盡管名字裏有“複雜”這個字眼，該理論卻建立在簡單原則的基礎上。首先，複雜係統不是自上而下設計的，而是通過演進或者各獨立部分的互動而自我設計的。第二，複雜係統具有湧現性，這是整體大於部分之和的一種技術性表達——不能通過對部分的觀察而推斷出整個係統的行為方式。第三，複雜係統的運行需要以指數方式增加的能量。這種能量可以有很多形式，重點是如果10倍地增加係統的規模，所需的能量則以千倍增加，依此類推。第四，複雜係統容易出現災難性崩潰。第三點和第四點是相關的。當係統達到一定規模後，由於規模與投入之間的指數關係耗盡了可用資源，能源投入就會枯竭。總而言之，複雜係統自發產生，行為不可預知，可能耗盡資源並災難性崩潰。把這個範式應用在金融上，你會開始認識到貨幣戰爭正在走向何處。
複雜性理論具有強大的經驗基礎，並廣泛應用於各種自然和人造環境，包括氣候、地震學和互聯網。複雜性在資本和貨幣市場的應用也已取得重大進展。然而，當把人類行為和市場動態的相互作用考慮進來時，一個巨大的挑戰產生了。人性的複雜性就像市場複雜性的渦輪增壓器。人性、市場和更為廣泛的文明都是複雜係統，就像俄羅斯套娃一樣彼此嵌套。行為經濟學的引入將架起一座橋梁，可以更廣泛地考慮複雜性理論，以及底層的複雜性會如何決定美元的命運和貨幣戰爭的結局。
行為經濟學和複雜性
當代的行為經濟學源於20世紀中葉的社會科學。斯坦利·米爾格蘭姆和羅伯特·K·默頓等社會學先驅進行了廣泛的實驗，通過分析數據發展出對人類行為的新見解。
羅伯特·K·默頓最著名的貢獻是對自我實現預言的理念進行了形式化。這個理念是指當提出一個論斷時，即使最初是假的，如果通過改變行為去證實那些假的前提，該論斷本身就能變成真的。有趣的是，為了驗證他的觀點，默頓使用了在實行存款保險之前發生的銀行擠兌的例子。某家銀行在某天開始的時候業務良好，資金充裕。有傳言說這家銀行靠不住，雖然這是假的，卻可以引發儲戶們一窩蜂地去取現。即便是最好的銀行也不會在手上持有全部現金，因此一場真正的擠兌可以讓銀行由於儲戶的取現要求而關門。這家銀行在這天結束時倒閉了，這就證實了謠言，盡管這個謠言一開始是假的。謠言、由此產生的行為和銀行的最終倒閉之間的互動，就是信息和行為之間正向反饋循環的一個例證。
默頓與其他時代主要的社會學家並不是經濟學家。然而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也是經濟學家，因為經濟學最終是對貨物稀缺的情況下人們所作決定的研究。社會學家為更好地理解這些決策過程帶來了希望。貝爾斯登前首席執行官艾倫·施瓦茨可以證實默頓的自我實現預言的力量。2008年3月12日，施瓦茨告訴美國消費者新聞與商業頻道（CNBC）：“我們在流動性上沒有感受到任何壓力，更別說什麼流動性危機。”被嚇壞了的華爾街銀行收回了數十億美元的信貸額度，48小時後貝爾斯登走向了破產。對貝爾斯登公司來說，這是默頓思維實驗的一個現實版本。
社會心理學對經濟學的突破性影響來自丹尼爾·卡尼曼、阿莫斯·特沃斯基、保羅·斯洛維奇和其他一些人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進行的一係列實驗。在最為著名的係列實驗中，卡尼曼和特沃斯基表明，在就兩種金錢的結果進行選擇時，被測試人將會選擇具有更大確定性的那個，盡管它並不具有最高的預期回報。這方麵一個典型的例子是向被測試人提供如下選擇來贏錢：A.4000元錢，贏錢概率為80％；B.3000元錢，概率為100％。對於有效市場理論的支持者來說，這幾乎不是問題。以80％的概率贏得4000元，其預期收益為3200元（4000×0.8）。因為3200元大於另一個選擇3000元，一個期望財富最大化的理性行為人會選擇A。然而在這樣的實驗中，有80％的參與者選擇了B。顯然，參與者偏好“確定的東西”，盡管其預期收益較低。在某些方麵，這隻是老話“雙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的一個正式的統計學版本，然而其結果卻是革命性的，是對金融經濟學基石的直接攻擊。
通過其他一係列設計嚴謹和具有欺騙性的簡單實驗，卡尼曼和他的同事說明了在提供選項的情況下，測試對象對有把握的選擇具有明確的偏好，盡管另一種選擇會產生完全相同的結果。這些實驗向經濟學引入了全新的詞彙，包括確定性（避免損失的願望，也稱為風險規避）、錨定效應（早期結果對後續結果的不必要影響）、孤立效應（相對於共有部分，對特殊屬性給予過多權重）、框架效應（相對於實質，對事情的展現方式給予過多權重）以及啟發法（經驗法則）。整個成果被命名為“前景理論”，形成了對金融經濟學家的效用理論的有力批判。
不過，在對社會學家的卓越智慧持有懷疑的基礎上，行為經濟學被決策者用來操縱而不是解釋行為。伯南克在保持低利率的同時印刷鈔票和貶值美元引發通脹“預期”，就是這種操縱最為大膽的當代版本，在此之外還有別的。精心策劃的宣傳活動包括企業高管與商業記者的非正式會議，要求記者們對商業新聞采用更為友善的語調。這些操縱的企圖有其可笑的一麵，2009年春天“經濟複蘇”這個字眼被有線電視的拉拉隊長們重複到令人作嘔的地步，而同一時期美國正在失去數百萬的工作。蓋特納在2010年自我宣稱的“複蘇之夏”是另外一個例子——夏天來了又走了，對那些靠食品券度日的4500萬人來說沒有一丁點兒的複蘇。這些都是卡尼曼稱為對問題進行定格，並且偏向於某個必然結果的例子。
伯南克、蓋特納等行為學家在政策主張上沒有看到默頓可能很容易就把握住的東西——未進行實質上的框架限定所產生的正反饋效應。如果經濟事實上運行得很好，這些消息就不需要進行框架限定，事實將證明一切，雖然有一些滯後。反之，當現實是貨幣崩潰、銀行倒閉、主權國家無法償債時，空談經濟複蘇充其量隻會產生有限和暫時的效果，長期影響則是完全喪失公眾的信任。一旦框架效應的做法被多次使用且不產生結果時，公眾將會很自然地不相信政府對於經濟增長發表的一切言論，甚至當情況真正好轉時也會保持謹慎。這並不代表行為經濟學的失敗，更多的是決策者的濫用。
盡管偶被誤用，行為經濟學擁有強大的工具，可以提供非凡的見解。當被用來回答問題而不是產生結果時，它的作用最能被發揮。對凱恩斯主義悖論的探索是行為經濟學研究或許會產生成果的領域之一，並有可能緩和貨幣戰爭。凱恩斯主義部分地被用於解決節約悖論。凱恩斯指出，在經濟困難時期個體會減少開支並增加儲蓄。但是，如果每個人都這麼做，危機會變得更嚴重，因為總體需求被破壞，從而導致企業關閉和失業增加。凱恩斯式的政府支出被認為是補充私人消費。今天政府開支增長到如此大的規模，主權債務的負擔如此之重，人們有理由預期需要以通貨膨脹、更高的稅收和違約相結合，與可用的支付手段一起調節這些債務負擔。政府支出遠未能刺激更多的消費，實際上使得債務負擔變得更糟，並有可能增加私人儲蓄的傾向。這是一個非常適合行為經濟學家進行探索的難題。其結果可能是發現政府開支的短期緊縮能通過提升信心和促進消費傾向，為長期的經濟前景帶來亮色。
複雜性理論
我們對複雜係統的定義包括自組織性、不可預測性、需要呈指數增長的能量輸入以及潛在的災難性崩潰。理解複雜性的另一種方法，是與某個僅僅是複雜的東西相比較。一塊瑞士手表或許是複雜的，但不具備複雜性。各種齒輪、彈簧、鑽石、柄軸和外殼的數量和尺寸讓手表變得複雜，然而這些部件彼此之間並不進行交流。它們互相接觸，但不會互相影響。一個齒輪不會僅僅因為其他齒輪認為變大是個好主意，就讓自己變得更大。彈簧不會自發地自組織為液態金屬。手表是複雜的，然而複雜性不隻是複雜。
複雜係統首先擁有稱為自主主體的個體組件，它們在係統中作出決策並產生結果。這些主體可以是海洋食物鏈中的海洋物種，也可以是貨幣市場中的個體投資者，其動態性是相同的。要想變複雜，係統首先需要在主體的種類上具有多樣性。如果主體彼此相似，就不會發生很有趣的事情。如果它們是多種多樣的，對各種輸入會作出不同的反應，就會產生更多的不同結果。
第二個要素是連通性，這是指各主體通過某種渠道彼此連接。這可以是電網中的電線，或者社交網絡中的微博同步，總之主體之間必須通過某種方式連接起來。
第三個要素是相互依賴性，這意味著主體彼此影響。如果某人不知道外邊的天氣有多冷，他從窗戶裏望出去，發現人們都穿著大衣，他或許也會穿一件。這個決定不是必然的——他可以選擇隻穿一件毛衣——但在這個例子中，穿上一件溫暖的大衣的決定部分依賴於他人的決定。
最後一個要素是適應性。在複雜係統中，適應不僅意味著變化，更多地意味著學習。那些由於華爾街宣稱的“買入並持有”策略而反複蒙受損失的投資者，或許總有一天會認識到他們需要考慮其他的投資策略。這些經驗可以被快速分享，無須每個主體都親身經曆，從這種意義上來說，這種學習是集體性的。多元、連接、彼此依賴和具備適應性的主體是一個複雜係統的基礎。
要了解一個複雜係統是如何運作的，必須考慮這四項要素的強弱。設想每項要素都有一個刻度盤，可以從0到10進行設置。當值被設置成1時，這個係統會索然無味。它或許擁有複雜性的要素，但僅此而已。多樣性不足，連通性和互相依賴很弱，幾乎不會發生學習或適應行為。當值被設置為10時，係統是混亂的。主體從太多的信息源收到了太多信息，不一致和過多的信號妨礙了它們作出決定。
複雜性的迷人之處在於密歇根大學的斯科特·佩奇所謂的“有趣的中間地帶”，是指刻度盤被設定為3和7之間的某個數值，而且每個刻度盤的數值彼此不同。這讓信息、交互和學習在多樣化主體之間良好地流動，但不會多到令係統陷入混亂。這就是複雜性的核心——一個不斷產生令人驚訝的結果卻不會崩潰的係統。
複雜係統的兩個深層次特點對於我們把複雜性應用於貨幣市場和美元至關重要。它們是湧現性和相變。
認為某個係統具有湧現性，是指係統的整體大於部分之和。品嚐美味又熱乎的蘋果派，要比看著用來做派的麵團、糖、蘋果和黃油要有食欲得多。當係統高度複雜時，湧現性表現得更為強大和出乎意料。天氣是人類所有曾經研究過的係統當中最為複雜的係統之一。對天氣建模極為困難，可靠的天氣預報隻能提前4天作出。颶風是天氣的湧現性。它的成因，比如低氣壓、溫暖的水汽以及對流等等，都很容易觀測，但是颶風將要出現的確切時間和地點卻無法預測。我們隻有在看到時才知道它的存在。
湧現性最好的例子或許是人類的意識。人體由氧、碳和氫組成，仔細測量還會發現銅和鋅的痕跡。如果把這些成分放到大桶裏仔細攪拌，甚至用電動工具進行攪動，什麼也不會發生。然而同樣的成分通過DNA（脫氧核糖核酸）編碼結合起來，卻產生了人類。碳分子中沒有什麼能啟發思想，氧分子中也沒有什麼可以啟發言論或文字。然而複雜性的力量使用完全相同的成分卻創造出了這些功能。思想以複雜和動態的方式在人的頭腦中產生，跟颶風天氣的形成方式一樣。
相變是對複雜係統改變狀態時所發生的情況的一種描述方式。當一座火山噴發時，其狀態從休眠變為活動。當股市單日下跌20％時，其狀態從表現良好變為無序。如果黃金價格在一周內翻番，美元的狀態將從穩定變為自由下落。這些都是複雜係統相變的例子。
並不是每個複雜係統都為相變作好了準備，係統本身必須處在一個“臨界狀態”。這表示係統中主體的組織方式允許某個主體的行為觸發另一個主體的行為，直至整個係統發生急劇的變化。處於臨界狀態的係統發生相變的絕好例子是雪崩。一片平地上的積雪是相當穩定的，然而位於陡坡上同等數量的積雪卻可能處在臨界狀態。新的雪花會繼續飄落，最終會有一片雪花擾亂其他一些雪花。這些雪花會擾亂更多的與之相鄰的雪花，直到開始一場卷入更多雪花的小規模滑坡，滑坡的規模越來越大直至整個山坡的積雪開始鬆動。人們可以責怪這片雪花，但是更應該歸咎於山坡積雪的不穩定狀態。這片積雪處於臨界狀態，它遲早會崩塌，引發崩塌的雪花不是這一片，就是下一片。
一場股市暴跌也會發生同樣的過程。買賣訂單就像落在山坡上的雪花一樣，無時無刻不在對市場形成影響。買家和賣家有時以極不穩定的方式進行排列，某個賣單激發了更多的賣單，然後交易所對此進行了報道，引發了緊張的投資者更多的賣單。這個級聯效應很快脫離控製，更多預先設置的賣單由於價格到達止損位被自動執行。這一過程自我進行。有時這個過程會消失，畢竟下雪時很多小的擾動幾乎不產生什麼危害；有時這個過程呈指數增長，直到係統外部對其進行幹預。幹預可以是暫停交易、通過集團購買來扭轉頹勢，甚至關閉交易所。一旦級聯效應停止，複雜係統會恢複到穩定的非臨界狀態，直至下一個臨界狀態的來臨。
最近日本仙台附近的多起災難很好地解釋了自然界和社會中的相變是如何發生的，並且當所有係統都處在臨界狀態時，崩潰如何從一個係統蔓延到其他係統。構造板塊、海洋、鈾和股票市場都是彼此分離的複雜係統，然而，它們能通過某種元係統的崩潰進行互動。在2011年3月11日，日本東海岸太平洋構造板塊的移動造成一場極為猛烈的裏氏9級地震。海底的擠壓把壓力從地殼這個係統傳遞到另一個係統海洋中，造成了高達10米的海嘯。海嘯衝擊了多個核反應堆，再一次進行能量傳遞並導致了另一場災難，這一次是反應堆使用的鈾和鈈燃料棒的局部熔化。最後，反應堆熔化引起的恐慌導致了東京股市的災難，兩天之內暴跌20％。地震和海嘯是自然生態係統，反應堆是天然鈾和人工設計的混合品，而證券交易所完全是人造係統。然而，它們都在複雜係統所固有的相同的臨界狀態動力學下運作。
重要的是，相變可以由於很小的誘因而產生災難性後果——一片雪花可以讓一個村莊被雪崩摧毀。這是隱藏在所謂的“黑天鵝效應”背後的一個秘密。納西姆·尼古拉斯·塔勒布在他寫的《黑天鵝》①一書中推廣了“黑天鵝”這個術語。在那本書中，塔勒布正確地推翻了鍾形曲線的正態分布作為理解風險的一種方式。問題是他推翻了一種範式，卻沒有提出另一種範式來取而代之。塔勒布對數學建模總體上表示出某種輕蔑，傾向於披上哲學家的外衣。他把所有難以置信的災難性事件稱為“黑天鵝”，就像是說“事情發生了”，然後就置之不理了。這個術語被分析家和決策者廣泛使用，他們理解“事情發生了”這部分，卻沒有理解背後的臨界動力學和複雜性。然而，與其放棄努力，我們可以做得更好。
雷電引起的森林大火是一個很有幫助的例子。不管大火燒毀的是一棵樹還是100萬畝林地，它都是由一次閃電引發的。簡單的直覺或許會認為大的閃電引發大火災，小的閃電引發小火災，但這是不正確的。同樣的閃電可能不會引起火災，或者會引起一場災難性的大火，這取決於臨界狀態。這就是為什麼黑天鵝會讓我們吃驚的一個原因。它被稱做極端事件，但是把它稱為日常事件的極端後果或許會更為準確。極端後果會以某種頻率發生，日常事件觸發了它，我們之所以沒有準確地看到它的來臨，是因為它太普通了。對係統的研究向我們展示了日常事件是如何變身為黑天鵝的。在雪崩的例子中，真正重要的不是雪花，而是雪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