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2 / 3)

我想起楊萬福的哈哈聲,他是一個從來不把愁苦現在臉上的人,說話總是伴隨一連串的笑聲。他死了,不知春花和她媽可好?我爹說,春花一直在想你,她媽王順華見你去當兵,就猶豫著不想讓春花跟你,這事明擺著,當父母的都不願女兒守寡,你也不要怨他們兩位老人。楊萬福曾對我說,想讓春花嫁給梁勤,梁勤雖然有點傻,但穩當可靠,做農活有的是力氣。

雨點突然由慢轉急,風把樹枝吹得東倒西歪,風雨大作、塵土飛揚,梁家村人都披著蓑衣到田間或地頭看水,山上山下傳來雜亂的呼喊和歡鬧。我爹說,這一年來,我們這裏來的乞丐就像螞蟻牽線一樣多,各種口音都有,隻是沒聽說人吃人的事。我說,要不是親身經曆,打死我也不會相信。我爹說,真是觀音菩薩保佑呀,你才能大難不死!

那一夜我們一家又是很晚才睡著,興奮得一個勁地聽雨聲,連瞌睡很大的梁根都無法入睡,一會兒說,聽呀,雨砸在地上的雨河中,砸出水泡了,聲音很尖哩!我媽說,水泡出花,下雨成窪。梁根又說,雨打在果子上了,聲音很悶哩。我媽說,雨水澆遍,水果香甜。梁根說,雨打在石頭上了,聲音很痛哩。我媽說,潤濕青苔,石頭開花。梁根說,雨滲進土裏了,聲音很細哩。我媽說,土濕成田,今年好過年!

我在雨聲中輾轉難眠,一門心思想著春花,回家卻聽見我爹說嶽父不讓春花嫁給我。那年月父母的意見重於泰山,沒聽說在婚姻大事上可以自己做主。我心裏堵得慌,冒雨跑下山,我要見春花。那天晚上的雨真是大呀,我跌跌撞撞地跑到楊家嘴,渾身沒一處是幹的。我擔心敲門聲驚醒她媽,便在外麵的竹林裏蹭了一夜。天色微明時,我瞅見春花開門往外提尿桶,便怯怯地上前,低聲叫“春花”,春花看見我時把眼睛瞪得很大,驚叫了一聲“哎喲”,然後把尿桶扔在雨地裏,忙開門讓我進屋。屋裏光線很暗,房頂的兩匹亮瓦透出些微的白光。春花的聲音幾乎是耳語,她是怕她媽聽見哩。春花拿出她爹的衣服讓我換上,嗔怪道:你比你哥還傻,淋了一夜要發高燒的!

我說:娶不到你,還不如死在外麵!春花說,我們都以為你死了,聽說鬼子長的是綠眉毛紅眼睛凶得很呢!我趁機吹牛,鬼子跟我麵對麵我看得很清楚,眉毛鼻子眼睛長得跟我差不多,要不是軍服不同就你都分不清哪是日本人哪是中國人。鬼子隻是飛機大炮機槍多,要是拚刺刀呀,不是吹的話,他們壓根兒就不是我們的對手!春花說,你殺過人沒有?我點頭。春花驚詫地說,我說嘛,你身上殺氣很重!我要上觀音廟去捐功德,給你洗罪。我說,我有啥罪呀!春花說,你不是殺人麼?我說,殺鬼子,光榮呀!她說:反正是殺人,不吉利。我說,他們跑到我們的地盤上殺人搶劫,就大吉大利了?春花說,搶匪就不配做人!我說,對呀,他們哪裏是人呢?春花說,我跟你說不清楚。又把我渾身上下看了一遍,心痛地說,你怎麼變得三根骨頭兩根筋的瘦成這樣?我說,沒吃的呀,活比死更難!春花便歎氣,歎完氣又輕鬆地說,能活著回來,是你媽在觀音菩薩那裏積的德呀。我說,春花,我想跟你結婚。春花的臉上掠過一絲羞澀,很快又陰雲密布,說等一陣子吧,我媽總說梁勤更可靠。我說,我現在不是回來了嗎?春花說,誰知道以後的事呢?我說,春花你變了。春花說,自從你走後我覺得一生的好日子就結束了,今年又遇大旱,我爹死我媽病,唉!我說,你不要操心,有我在,你家的地不會撂荒。春花說,要是你不在呢?我說,我們梁家還有三個男人呢!我心裏就是不想說出大哥梁勤。春花說,我們母女倆隻有靠梁家了!

正說著,傳來了一陣咳嗽聲,春花把兩把掛麵裝在一個竹籃子裏叫我提回去吃,她要去照顧母親。我說,現在下雨了,育秧的事你就不要再操心了,我們家多撒點穀種,到時候給你挑來栽上。春花便嗔笑道,你比梁勤還傻,挑秧過來,多累人!我說,等兩天我來給你家育秧。春花說,這樣省事些。我便一個勁看著春花傻笑。春花拿眼看我,眼睛裏閃著異樣的光,不安地掰著手指,那手指雖然很白卻有些發黃,春花的臉也不像過去那麼白裏透紅,而是麵帶菜色,人也瘦得不成樣子。我說,你要注意身體,眼下新麥出來,多吃點糧食,別再吃觀音土了。春花的淚掉下來了,自從我爹死了,我和媽就再也不吃那玩意了。我大膽地站起來把春花摟在懷裏,春花的身體一抽一抽的,淚水濡濕了我的肩膀。我知道她心裏苦啊,攤上那樣的年月,誰又不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