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山東人和念安,我反複思謀,這樣回去很唐突,還是寫封信探聽虛實,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坐在飯桌前,攤開信箋,不假思索地寫下“爹、媽”兩個字,在心底也跟著輕喚了一聲:爹,媽!突然一陣哽咽,淚水便滾落下來,濡濕了稿箋,無法再寫下去,索性趴在稿箋上,痛痛快快地哭了,洗把臉,重新坐下,換一張新的信紙,再寫道:父母親大人。又停了下來,心想,不知爹媽還在麼,這信是寄給父母呢,還是寄給大哥?最後確定,把父母和大哥大嫂的名字一齊寫在信封上,總會有人健在的。於是繼續寫下去。
父母親大人台鑒:
兒在台灣,遙祈雙親福壽康寧!兒自離開家鄉,投身戰場,參加大小戰鬥近百次,橫跨中國的南北方,遠征緬甸,急赴朝鮮,先後參加了國軍、遠征軍、解放軍、誌願軍,經曆了國家易幟部隊易裝,九死一生又大難不死,至今仍然身心無恙。托菩薩保佑,祖宗陰德,父母念想,我一直熬到了今天。兒從離家的那一天起,朝思暮想能回到家鄉,侍奉父母,振興家業;經曆了半個世紀的分離,我的願望就要實現了。而今台灣的政策已趨緩和,政府允許民眾赴大陸探親。得知這一喜訊,我恨不得一夜飛回故鄉!
兒離家已五十多年,自從在朝鮮戰場接到春花嫂子的信後,便與你們失去了聯係。前些年,兩岸形勢緊張,我不敢貿然寫信回家,擔心我的問題連累你們;就當我死了,你們興許還能成為光榮軍屬。但現在,風向有所變化,我很想回來看看。假如回來探親,不會給你們帶來麻煩,我會迅速啟程,以了平生的心願。年紀越大,越想落葉歸根。
不知父母平安健在否,大哥、大嫂、三弟以及侄子們怎樣?家裏的一切,常在念中,分外牽掛,請回信一一告知。盼寄一張全家福照片來讓我看看,以免回家時認不出來。
兒子梁草
寫完後,又補上一句:切盼盡快回信,並告知回家路線。
想了想,又挑選了一張照片,隨信寄去。
在亦喜亦憂的氣氛中盼來新年,大家聚在一起時都在說著家鄉的消息。送信的人成了最受歡迎的人,人們眼巴巴地盼望著郵件的到來。
春節後的一天,發章和牛牛過來,發章老遠就在喊:二弟,二弟,你的信來了!發章興奮地揮舞著手中的牛皮紙信封,然後叫牛牛,快把信給幹爹送去!牛牛接過信就跑,發章的腿犯風濕,一瘸一拐地走得很艱難。牛牛脆生生地叫:幹爹,幹爹!我把一袋糖果遞給牛牛,牛牛說,謝謝幹爹。我說,幹爹要謝你呢,幹爹以後帶你回老家!牛牛便說,我跟幹爹到很遠的老家去,我爹說,那裏有回鍋肉,臊子麵,鍋盔,涼粉,我早就想大吃一頓!說得我和發章哈哈大笑。發章說,快看信。我便拆開,給發章念道:
二弟:
接到你的信,我們簡直不敢相信你還活著!1953年初,我們接到你犧牲的消息,媽哭得死去活來,爹也默默流淚。全村人為你送了葬,在空棺裏放上你的衣物,壘了一個墳堆,墳上早已長滿雜草。
爹是1959年搞大食堂那陣離世的,他老人家寧願餓死,也要把節約下來的一口飯留給孫子們吃。他得的是當時很多人得的水腫病,死後就葬在安家山堰塘邊,也就是你的空墳上方。
媽是三年前去世的,她老人家長期犯胃疼,後來就癌變了。媽死的前一天晚上,還說夢見梁草了,說兒子在喚她,又說爹在向她招手,爹說餓得慌,叫她過去煮飯呢!媽死得很平靜,她在清醒的間歇說,陽世的事忙完了,還得去忙陰間的事呢!我們把她跟爹合葬在一起。
你大哥梁勤去年冬天也走了,是中風病,晚上洗腳時倒下去的,葬在你的空墳旁。我這幾年眼睛不好使,醫生說是白內障。接到你的信後,大家爭著要給你回信,我就動動嘴,是梁解放給你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