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我終於踏上回家的路。
臨行的前一天,我把盛勇的遺物小心裝好,又到盛勇的墳前燒了紙錢,大聲對他說,三弟,我明天要回家了。放心,我一定把你的遺物帶到父母身邊!如果有魂靈的話,你明天就隨我一起回家吧!
長長地作了揖,抬起頭來,看見一高一矮的兩個人翻過山頭,迎麵走來,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十多歲的少年。那男人老遠就喊:梁哥,梁二哥!這才看清是山東人和泰山。我說,哎呀,老弟,正要帶信去請你們過來呢!山東人說李大哥想得周到啊,昨天已托人給我捎口信了,叫我們今天過來為二哥送行呢!
李嫂不讓我煮飯,招呼我們都上她家。我也就不再推辭。山東人捎了兩瓶綿竹大曲,說是一位四川老兵的家人寄來的。我拿著酒瓶看了又看,生產廠家是“國營綿竹縣酒廠”,幾個字傳遞著異樣的氣息,尤其是“國營”兩個字,讓我們百思不得其解。發章說,那意思就是國家經營吧?我想起第一次回家酒糟醉死人的情景。不管國營還是私營,酒還是按部就班地釀出來吧?那還消說,自古就那樣造酒!山東人言辭利落,來,開酒,開酒!
一股濃烈的酒香散發出來,發章猛吸了一口,好酒,好酒!天下酒還是我們四川的好喝喲!
大家便開懷暢飲。泰山還不願喝酒,山東人便一個勁地說,嚐點,哪有男人不喝酒的?牛牛也拿了一個杯子,發章瞪了他一眼。山東人給牛牛倒了半杯,說,嚐一口,哪有男人不喝酒的道理?
李嫂端上菜來,聞著濃濃的酒香,也來了興致,連喝兩杯,說,平生沒喝過這麼香的酒。發章想討老婆高興,說,你來陪兄弟們喝兩杯,我給大家炒生爆鹽煎肉去。李嫂就坐下,逐個敬酒。幾杯酒下肚,臉紅得像熟透的柿餅,問山東人,王老弟,你也回那邊去看看?山東人說,要回,哪有不回的,一輩子就盼回家啊!李嫂眼眶紅了,汪出一行淚水,撩起圍腰擦了,幽幽地說:我們老李呀,晚上說夢話都在喊:媽,媽,我回來了!李嫂聲音哽咽,繼續說:你們說,我能放他回去不?從前的老婆也聯係上了,兒子長得一表人才,就因為攤上國民黨反動派的老爹,村裏的好女人不敢嫁給他,三十多歲才娶了個寡婦。現在兒大女成,還有孫子了。聽說這幾年發了財,修了新房,發章想回去看孫子呢!
我說:嫂子,依我說呀,就讓大哥回去看看。你不讓他回去,他在這裏也不安心!讓他回了,了卻一生的心願,他就會回台灣來的。山東人也說,大哥一回四川呀,心又掛著這裏了!兩邊都放不下的。索性讓他回一趟,見了兒子孫子,心也就安定了,還會回來的。
李嫂說,你們倒說得輕巧,那發章的大老婆咋辦?守了一輩子寡,挨了十多年批鬥,終於盼到男人回來,能輕易放他回台灣?一句話嗆得我們無言以對。李嫂又說,我是女人,就了解女人。你們不知道女人心裏的苦。山東人便把話題岔開,說,二哥,喝酒喝酒,回來時別忘了帶兩瓶綿竹大曲!我說,到了綿竹,辦完盛勇的事,一定買幾瓶好酒帶回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