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林風雨鶯求友,萬裏雲天雁斷行。
逛海王村的最大收獲是在這裏認識一批朋友,稱為書友。朋友本為五倫之一,是任何社會中都不可或缺的。可是,自五十年代以來各種整人的運動不停,大搞“背靠背的揭發,麵對麵的批判”,這使得同在一個單位共事的人們不敢坦誠相見,更不能成為無話不談、推心置腹的朋友。十年劫中,一個單位的人甚至不敢相互談談書,談談文化,一談就是宣揚“四舊”。然而,人是社會動物,天生有交友的需求,特別是在人情淡漠和人際關係緊張的時期。黃山穀有詩雲“千林風雨鶯求友,萬裏雲天雁斷行”,我們從中可見詩人對於友誼的渴求。在海王村的書友之間可以縱談古今中外,可以談當時人們之間不敢談、不能談或不肯談的東西,沒有任何人會責備你。第一,大家有共同的愛好,有共同的語言。第二,熱心跑舊書店的人中也很少有“階級鬥爭臉”(也許是因為到了那裏身心完全放鬆的緣故),很少有伺人之過的人物。第三,最根本之點在於書友之間沒有利害衝突,因此書友之間可以完全放鬆,不必互相防備。書友之中除了談談書之外,有時也可以交交心,解除下心靈的防線。
在海王村買書期間還真是認識了幾位永難忘卻的朋友,他們年紀大多比我大,很多是我的長輩和忘年交,交往中我是頗受教益的。現在他們有些已歸道山,有些已經退休、頤養天年,有些還活躍在各個領域。回憶昔日的交往現在仍感溫馨。由於已經過去二十六七年,記憶有失,另外,書友之間都是邂逅相遇,忌諱刨根問底地打聽人家的身世,多是對方說什麼,我就聽什麼,因此,我的記載不敢保證完全符合其實際,也許會與事實有些出入。
我的書友中年齡最長的是卿沒楫先生。當時他老先生就有七十多歲的高齡了。老先生是湖南寶慶人,有一次他對我說:清末我父親分到寶慶來作知縣,任滿後就定居於此,遂為寶慶人。他是《美國侵華史》的作者,這部書有三大本,一百餘萬字。據他說,此書寫於美國,四十年代,他在美國圖書館和國會搜集資料,作了許多筆錄。這些資料在“文革”中也沒有被毀,有一次到他家去借杜牧的集子,他從一些書櫃的底層抱出這些“寶貝”給我看,可惜我不懂英文,隻是呆呆地聽他滔滔不絕議論這些材料的重要,說它們都是從美國國會圖書館或美國檔案館抄錄出來的。老先生最願意跟我談的是舊詩,特別是他寫的舊詩,他也很以其舊詩自負。有一次,我同他逛完書店後,才十點多鍾,我們一起坐14路汽車到陶然亭去遛彎兒。到了那裏見到幾位老人(就是鄧友梅小說《話說陶然亭》裏寫的那樣的老人),老人們歡迎卿先生到來,看來卿老也是那兒的常客。卿老向我介紹一位年逾八旬的老叟說他是中國科學院數學所的研究員,中國發射人造衛星的軌道就是他計算的。這位數學老人向我低聲介紹卿老時說:“年輕人,你知道嗎?中國湖南有兩位大詩人。一個是毛主席,一個就是你眼前的卿汝楫。”卿先生的詩有油印本。我翻看了一次,感到卿老舊學功底很好,也嫻熟於詩律,氣魄很大,是走杜甫的路子,而且是學他的《諸將》、《秋興》等七律。多是歌頒之作,不免進入“文革”時期舊體詩的套路。我倒是喜歡他的《小雞行》一類寫生活小事的詩(此詩有些學杜甫的《縛雞行》),描寫雞從小到大的種種情態,十分生動,特別是寫毛敏絨的小鴉在院內吱吱叫喚,出入牽人衣的情景,非常有趣。卿老也很以文章自負,他說起解放前他為某拫(好像是《大公報》)寫社論,一天一篇,每篇大洋十元,往往頭天晩上聽新聞,然後動筆,午夜前寫完,第二天見報。
卿老家住西單的石板房胡同,距離其就職的教育部很近。他住的房子本來是自己的,“文革”時期充了公。那是一個很大的四合院,隻給他留了五六間北房,東西南房全讓外人住了。他在北房麵前砌了一堵牆,把院子分成兩半,住東西南房的走南門,南門是正門,大門;北門是個門,在院子的西北角,他走此門。他的生活也很古怪,從院子一進屋便看到一個簡易的單人床停在房子中間,上麵鋪著被子,蓋著被單。第一次進他的房間時嚇了我一跳,以為上麵躺著一個人。每間房子的四壁都是書,因為很久無人清理,蛛網塵封,取閱也極不方便。我看他吃午飯也很奇特,一鍋牛奶,烤兩個芝麻燒餅為主食,以果仁巧克力為菜。喝一口奶,咬一燒餅,吃一粒巧克力,非常獨特。當我問他為什麼這樣吃,他說一是在國外養成的習慣;一是營養齊備。我想大約這是自我解嘲,藉以掩飾因為運動而造成的不正常的生活。他告訴我,他的老伴在北京師範大學工作,似乎是搞教育學的,下放去了“五七幹校”,尚未還京,他一個人生活。這可能是其生活不太正常的原因吧。我和卿老交往一直到1975年,後來因為受到迫害,才與先生中斷了往來。如果先生健在大約將近百歲了吧。至今我手頭還有先生的一本書:馮集悟注的《杜牧詩集》。
上麵說過孫念台先生是我曾所在學院(北京師範學院)物理係的老師,我是中文係的學生,本來是互不認識的,但是孫先生是師院的名流,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在師院上過學的大多對他老先生會有點印象。孫先生很胖,那時又不流行減肥,每天拖著大胖身子上班很不方便,於是他包了一輛三輪車天天拉著他到北師院教學樓前。當時社會“革命化”程度已經很深,三輪車絕大部分已經改造為“平板車”,用以拉貨。除了病人之外,很少見有人坐三輪車,因此,孫先生是師院中特別引人注目的人物。“文革”之中,孫先生也受到很大的種擊,在“牛棚勞改”時,因為不習慣體力勞動還鬧過許多“笑話”,至今還記得一則。說老先生在監督勞動時,管理人員讓他用膠皮水管衝洗大字報欄,水種不到高處,孫先生想把管子舉高些,但管子很軟,伸長了便彎了下來,水便澆在自己的臉上、身上、脖子裏。很多學生站在一邊看笑話,旁邊一位老師說:老孫,你把管頭捏緊,水不是就滋高了嗎?先生一試,果然如此。孫先生笑了。說這是“小孔流速”啊,在物理上是有根據的。這個笑話在師院物理係中流傳頗廣。
我遇到孫先生時,他已經“解放”。這時他已經瘦了許多,臉上也打了褶皺(原先是紅光滿麵的),戴著一副白框子眼鏡,兩個眼鏡片宛如香檳酒瓶子底。身體衰弱了,但是買書的興致不減,甚至可以說還很高。他每天斜挎著一個黃帆布書包(當時很流行這種軍用式的書包),從東城跑到和平門外,顯得風塵仆仆,但是每天在等書店開門時顯得很興奮,仿佛即將參加決賽的運動員。他購書麵很廣,但是沒有見過他買數理方麵的書。其興趣在文史,還向我借過清末懷來知縣吳永寫的《庚子西狩記》(現在據此書改編為電視劇《慈禧西行》),還的時候向我說,寫得真好!特別真實。那時紅衛兵運動剛過去不久,因為小將們自比義和團,所以人們對有關義和團的書表現出濃厚的興趣。有一天,他買了一本《中國佛教史》,我還借來看了一個月。孫先生樂於助人,總是笑嗬嗬幫助他人挑書,向人建議什麼書值得一讀,與別人過論讀書心得。他是清末官至“總理內閣事務大臣”的孫毓汶的四世孫。我向孫先生問及劉禺生的《世載堂雜憶》記孫毓泣與翁同和爭狀元一事。毓汶之兄毓避是道光二十四年狀元,毓汶與翁同和都是鹹豐六年進士,會試完畢之後,二人書法皆佳(科舉考試的名次的確定主要靠殿試時的書法),呼聲最高二人都想名列第一。翁孫兩家有通家之好,孫家住的距殿試地點——皇宮比較近,於是,考試的頭一天,翁氏便到孫家來住。是夕,孫家安排人在翁同和所住的房屋之外大放爆竹,攪得翁同和一宿睡不好覺。殿試之時,翁由於夜裏沒有睡好精力特差,心想狀元一準丟了。忽然想到,自己帶了兩根人參,放在卷帶裏,他掏出來含在中,於是,馬上“精液流貫,神誌奮發,振筆執書,手不停揮,一氣到底,無一懈筆”,被取為第一。人稱“人參狀元”。拙念台先生說:劉氏記載是錯誤的,與事實不符。第一,是翁家住離東華門近,我們祖上參加殿試時住在翁家,不是翁同和住在我們家;第二,翁氏之所以中了狀元是因為他的書法很好,其字乃是歐體,鹹豐皇帝也喜歡歐字,所以受到皇帝的賞識。是曆史真象如此,還是孫先生有些為先祖所諱呢?寫在這裏為研究近世曆史人物者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