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風破雁,猶解情思繞(1 / 3)

八月廿五,朝中再次翻天覆地。

沈度父子謀反罪名坐實,沈朝旭於戰場被殺,沈度也立刻在獄中被灌下毒藥。據說死前曾大呼冤枉,有“狡兔死、走狗烹”之類話語傳出,卻被幾口毒酒灌得把剩餘的話語全給活生生嗆了回去,並且再也沒有機會說出。

縱然沈家勢力曾經那等盤根錯節看似牢不可破,等沈度一死,有唐天霄鐵血帝王雷厲風行的手段,有唐天祺、杜得盛等一眾實力重臣全力支持,如今又有宇文啟提了重兵在瑞都城外鎮守,再無一人能有還擊之力。

於是,曾手握重權、一呼百諾的大周沈家,一家大小連同婢奴僮仆盡數係獄;連和沈家走得近的親友,還有那些依傍著沈度和沈皇後把官兒越做越大的文臣武將,或羈押,或革職,或流配。唯有早早出首明確站到沈度對立麵的,方可暫保無恙。

八月三十,因沈皇後善妒無子、屢次謀害宮中有孕妃嬪,唐天霄下詔廢後。早朝宣布之時,朝中竟無一人提出異議。

此時,原隸屬於沈家的兵馬或戰死,或投誠,或遣散,隻有沈度的堂弟沈超領著水軍駐紮於江畔,並未參與攻往瑞都的戰鬥,此時見勢不妙,彙合了逃過來的沈家殘部,急急遁向北方。但以他那數千兵馬,斷斷不是朝廷的對手,早晚必被剿盡。

等城內外大致平定,宇文啟將兵馬安置停當,才入朝來覲見宣太後和唐天霄。此時京城初定,人心忐忑,唐天霄倚仗之處正多,斷不會對他失了禮數;而他雖手提精兵,此地到底不是他經營多年的北疆,他也不會有所異動。因此隔了兩年多君臣再次相見,倒也相處款洽,反而沒有當日北疆突然相見時彼此猜忌時的暗流潛湧。

而那個讓他們加深猜忌卻又放下猜忌彼此合作的女子,卻已永遠離開了他們。

唐天霄領著宇文啟踏入明漪宮時,宇文啟想著他驕傲倔強一意孤行的女兒,唐天霄想著他飛蛾撲火九死不悔的愛妃,無須作偽,已是兩下潸然,魂黯神傷。

於是唐天霄不免對他愈加禮敬,而宇文啟也明裏暗裏表示,自己年事已高,且後繼無人,願效忠大周,死而後已。

見往日沉溺酒色倦於朝政的嘉和帝手段如此高明,朝中上下無不敬懼。原來議論過皇帝怎樣庸碌無能的迂腐大臣,此時已捏著把冷汗,暗自慶幸腦袋居然還能牢牢地長在自己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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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天霄每日甚是忙碌,但每晚都會照例去怡清宮伴著可淺媚說笑,興致高起來,還親自彈琴,讓可淺媚跳上幾支舞來欣賞一番。

一切都順著他的心意往前走著,他的心情很不錯,看著心愛的小美人明眸善睞巧笑倩兮,自是更高興。

這日看她舞了幾支,忽然便想起來,問道:“那一回你跟我講,清嫵教過你一支什麼曲子,不如也舞來看看吧!”

可淺媚疑惑道:“什麼曲子?當日我在花琉無聊,跟她學過不少新鮮花樣的中原曲子呢!”

唐天霄道:“就是你在大理寺的大牢裏說過的,講越人派西子到吳國用美人計的那個曲子。”

可淺媚眉眼一跳,已笑了起來,“是那支《薄媚》嗎?好,你來彈琴,我便舞給你看。”

唐天霄便犯愁:“《薄媚》?這曲譜好似我並不曾見過,哪裏會彈?”

可淺媚笑道:“其實這舞我也不大會,舞著一定不怎麼樣。不過我瞧著你並不是記掛著清嫵姐姐教我的舞,而是記掛著清嫵姐姐那個大美人吧?”

唐天霄噗地笑道:“丫頭,你這是吃醋了?”

可淺媚擦著舞出來的細細汗珠,隨手接過他手中喝了一半的茶盞,趴到軟榻上一氣喝了,才道:“吃醋?我才懶得吃醋。她隔得那麼遠,她那個夫婿又那麼厲害,橫豎到不了中原搶我丈夫,我白白喝那醋,豈不是太無趣了?”

她的黝黑眼睛咕碌一轉,卻又瞥向他,慢悠悠道:“哦……我明白了!”

唐天霄奇道:“你明白什麼了?”

可淺媚頑皮一笑,說道:“如今你除掉了沈家這個心腹大患,又把宇文啟收得伏伏貼貼,剩了個交州莊氏獨木難支,為了扣在京中的獨子和準兒媳,說不準即刻便會交了兵權回家養老。到時大周國富民強,天下歸心,皇上談笑間就可平了北赫,滅了花琉,把那朝思暮想的寧淑妃重新接回宮裏來千寵萬愛,對不對?”

唐天霄擲了膝上的琴,跑過來便捏她的麵頰,笑道:“你這丫頭越發不得了!看我才說了一句,你居然能扯上這麼些話!看我怎麼收拾你!”

可淺媚一邊吃吃笑著,一邊隻顧往旁邊躲閃,人已從軟榻上滾落到地麵。唐天霄忙伸臂將她接住,隨手把榻上錦墊也拖了下來,就勢抱了她滾到錦墊上,溫柔地將她扣到身.下。

可淺媚眼底的頑皮早已消逝,漂亮的杏眸在低低的細喘間漸漸失了方向般迷.離著。唐天霄見她失態,卻甚是得意,鳳眸中盡是清熒熒的笑意。

他欺上她,看著她似痛苦又似愉悅地吟哦,他湊到她的耳邊,呢喃道:“記得我說的話嗎?我們會一輩子在一起,偶爾吵吵鬧鬧,卻總和和美美……我會掃清前方所有障礙,和你攜手比肩,站在這天下的最頂.端,看日出日落,花謝花開……”

可淺媚緊閉著眼承受他,已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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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廢黜於冷宮的沈皇後請人過來傳話,要見可淑妃一麵。

此時後宮的局勢已經再明朗不過。沈皇後一敗塗地,廢死深宮已成定局;其餘杜賢妃、謝德妃等人地位雖尊,但可淺媚與唐天霄和好之後,唐天霄便極少去看望她們。如今他的目的已經達到,連敷衍都可以免了,想來注定會這般尊貴卻冷清地度過下半輩子了。

隻有可淺媚,明明常做些出格的事來,一次次把唐天霄氣得暴跳如雷,一次次看著像要徹底失寵,偏偏越來越受寵。如果不是因為她是北赫公主,顧忌著兩國這麼多年的矛盾,隻怕唐天霄廢了沈皇後後立刻便會改立她為皇後了。

現在她所缺的,隻是一個皇子來堵住攸攸之口而已。隻要有了可以立為儲君的皇子,母以子貴,哪怕是強盜土匪出身,也攔不住唐天霄的冊後步伐了。

即便暫時不冊後,她的地位,也已無可動搖。因此冷宮那邊輾轉傳話過來時,頗有點兒吞吞吐吐,顯然是怕可淺媚不悅。

但可淺媚幾乎沒有猶豫,立刻去了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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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內侍的腳步穿過長長的永巷,打開一扇封閉的破落宮門在滿眼蒿萊間繼續往前走時,她忽然發現唐天霄待自己到底有多好了。

她也曾給罰過關過折磨過,但除了大理寺那次,她幾乎沒有去過任何醃臢的地方。她甚至沒想過,這樣富麗堂皇滿是瓊林玉殿的皇宮裏,也有這樣恐怖而不祥的地方。

宮院裏陳舊的影壁早已斑駁得不成模樣,日曬雨淋了不知多少年的琉璃花紋有一塊沒一塊,露出灰蒙蒙的磚塊,早已辨識不出原先的圖案。一隻黑貓正從影壁上大搖大擺地走過,帶著很濃重的鼻音,很是陰森地“喵嗚”一聲,竄到另一麵的屋簷上去了。

屋簷長著某種耐旱的草,或高或低,筆直筆直的,像誰竭力仰著頭向浩渺無際的天空一聲聲地嘶聲嚎叫著。

香兒、桃子跟在她身後,都禁不住抱住了胳膊。

桃子嘀咕道:“這裏怎麼陰氣森森的?”

香兒道:“這不是冷宮嗎?曆朝曆代被廢的妃嬪們到了這裏,大多年紀輕輕就死了,有病死的,有給人害死的,數都數不清。這皇宮有了多少年,這裏就當了多少年休棄妃嬪們的墳墓,不陰氣森森才怪呢!”

可淺媚摸摸這些日子重新扣回腰際的長鞭,道:“別怕,就是有女鬼跑出來,我也管教兩鞭子把她們抽跑!”

說得兩人都笑起來,這才覺得輕鬆些。

跟著內侍走進其中一間屋子時,可淺媚迎麵被風中搖蕩的蛛網撲了一頭的灰,不由打了個噴嚏。

這時,隻聞沈皇後沙啞著嗓子道:“從蠻夷之地來的野丫頭,居然比我還嬌貴,也算是奇了!”

屋子四麵的門窗早已破落得不堪。為了堵住日益凜冽的秋風,向北的兩扇窗子都用破布或破油紙堵了起來,可淺媚費了好大工夫,才能習慣屋中的昏暗,看清坐在裏側床榻上的沈皇後。

她的簪環盡去,身著素衣,未施脂粉的臉掩在黑暗裏看不真切,倒似比平時要柔和一些。

她失神地望著如瓊枝玉樹般站在眼前的可淺媚,喃喃道:“我一直以為他是無心的,現在才曉得,他早就在策劃了。也許從冊我為迎我入宮那天起,他便有了打算了!”

她說的沒頭沒腦,可淺媚卻能猜著她的意思,歎道:“他是大周皇帝,自然以天下為重。他娶你,當然是因為你是沈度的女兒,就像你父親把你嫁他,並以你為傲,無非是因為他是皇帝而已。”

沈皇後點頭道:“沒錯,我是棋子。我是父親的棋子,也是他的棋子。但我總想著,我這個棋子到底不是別人,我是他的妻子,從乾元門迎進來的大周皇後。他貪玩愛鬧,可對我一向很好,我總以為他心裏還是有我的。”

可淺媚笑了起來:“當然有你了。你姓沈,他心裏怎敢沒有你?”

沈皇後挪動了下.身體,那辨不出什麼顏色的破木榻便發去呻.吟般的嘎吱嘎吱聲,仿佛隨時要斷裂開來。

沈皇後也像在呻.吟:“我真傻,我真的太傻了!我一直以為他是真心對我好,每每看到他有意無意分化我們沈家的勢力,總是告訴父親要恪守君臣之道,不要太多幹預份外的政事。隻要我生了皇子,就是未來的君主,以後的一切都是我兒子的,我又何必計較眼前一點點得失?父親過於專權,若惹得他不痛快,隻怕會連累我失寵。我竟沒想過,其實我從未得寵過。”

可淺媚忍不住歎道:“你比宇文貴妃笨多了!宇文貴妃雖然盡做些笨事,可到底是個明白人。”

“他對宇文貴妃比對我好。”沈皇後仿佛在嗚咽,“至少他讓宇文貴妃懷孕了。可他卻給了我那個會導致不孕的香露。我生日前和他一起回府省親,還是賓客中有懂得醫道的人悄悄告訴了我父親。我以為他是無心的,因為這香露謝德妃、杜賢妃她們也有。可現在……你看到了,他早就想把沈家滅族,連太後幫著說話也沒用。他……他不喜歡我便罷了,何必連個孩子也不肯給我?”

敢情她到現在還認為至少那個和沈家有親故的宣太後是幫著她的?

可淺媚歎道:“你真蠢。若讓你生下皇子,他處置你們沈家能這麼幹淨利落毫無顧忌?何況你是嫡後,生了皇子後一定要冊為太子的。他豈肯讓沈家多出這麼一個甩不了的籌碼?他又豈會讓未來的國君有這麼不光彩的母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