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和三十三年,春已暮。
一枕香夢,滿屋清芬蘊藉。唐天霄仿佛聽到自己愜意滿足的一聲歎息,才慢慢地醒轉過來。
他自軟榻上坐起身,耳邊還有女子清脆悅耳的笑聲快活地回響著。
可她的模樣到底模糊了,纖巧的影子裹在一襲火紅的衣衫裏,明明那樣的耀眼,偏偏抵不過那越來越濃的霧氣。
前一刻他明明還清晰地看到她的容顏,淺笑嫣然,明媚無雙。
她的手也纖細而溫暖,一點不像會拿著大鞭子抽人的手。她把她的手放在他胸前,感覺到他不規則的心跳時,曜石般的黑眸彎起,笑得張揚而得意。
而他竟不介意她的張揚,她的得意,胸口漲得滿滿的,仿佛灌了蜜,甜得膩人,卻萬萬不舍得丟開那樣的笑容。
可這一刻,懷中已是空空的了。
胸口也是空空的,不知誰將剛剛那甜得膩人的蜜挖了個幹淨,點滴不剩。
頭部針紮般的疼痛驀地劇烈起來,勉強站起的身軀晃動著,差點栽倒在地。
“皇上!”
靳七已奔過來,急急扶他在軟榻上坐穩。
唐天霄定定神,望向窗外,“什麼時辰了?”
靳七答道:“還未到醜時呢,皇上才睡了一個時辰。太醫也再三請皇上放開心胸,少些思慮,隻要睡眠好了,這病便也好得快了!”
唐天霄微微笑了笑:“誰說朕睡眠不好?每日的睡眠……都好得很呢!”
靳七看著他削瘦蒼白的麵頰,猶疑了片刻,才陪笑道:“嗯,睡得好……好事,好事。如今太子監國,雖然年少,倒也頗能服眾,皇上正好趁機好好調理調理才是。”
唐天霄點頭,問:“峰兒剛才來過?”
“來過了。見皇上睡著,把太醫叫出去問了病情,才退了回去。”他望了望窗外,道,“這時……應該是乾元殿吧?”
“哦!”唐天霄沉吟,“不如我們悄悄過去看看他吧!到底年輕,那些重臣哪個不是八麵玲瓏的心思,別叫人欺負了他去。”
靳七忙應了,心裏卻想,太子唐千峰麼,分明大有乃母之風。不去欺負別人就好了,又怎會給別人欺負了去?
但唐天霄久在怡清宮裏調養,半年來幾乎足不出戶,難得自己說要出門走走,又是暮春的好天氣,靳七自是讚成。
他因風疾病得久了,身體甚是虛乏,雖則距離乾元殿並不遠,依然得乘肩輿而行。
給人扶著上了鸞輿,剛出怡清宮,他忽地又叫停。
靳七以為他倦乏,又後悔了,忙上前問道:“皇上,怎麼了?”
唐天霄打量著四周,問道:“我們這院裏種了荼蘼麼?怎的宮內俱是荼蘼清香,出了宮卻聞不著了?”
“荼蘼?沒種吧?不過這會兒,荼蘼也該開花了。”
靳七奔回院內,嗅了又嗅,委實聞不出什麼來,也不敢說,隻道:“晚點小的問問,或許有宮女在院裏撒了荼蘼所製的香露也說不定。”
“哦!”
唐天霄有些失望,低頭不語。
靳七便輕輕一揮手,示意輿夫繼續向前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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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清宮距離乾元殿並不遠,轉瞬即至。唐天霄下了輿,舒展了下手腳,隻覺精神仿佛好了些,連頭疼症狀也似減輕了不少。
他止了值衛通報,隻帶了靳七緩緩走進去,立在正殿窗下聽裏麵的動靜。
隻聽有大臣在奏道:“太子殿下,丁相家的公子搶了民女不假,不過丁相功在社稷,向來侍君謹慎;何況這民女出身微賤,藉由丁家一家人平步青雲,未必不是幸事。丁公子雖是荒唐,想是丁相政務纏身,才疏於教導。諫議禦史以此參奏當朝丞相,未免小題大做了。”
清朗的少年笑著回答:“哦?那麼,以你之見,又當如何呢?”
“依微臣看,令丁相將丁公子重重責罰一頓,從此嚴加管束也就罷了。”
“那可不成。丁相乃本朝股肱重臣,政務纏身,若是把精力移到管束兒子上去,誰來為孤分憂?”
“這……”
“對了,聽說那民女父親是個落第秀才,頗是吟得幾首好詩,想來也是閑得很,既然丁相無暇教導愛子,不如就把丁公子入贅到民女家中,由那秀才慢慢教導吧!”
“啊,殿下,這萬萬不可。丁公子已經娶過妻,怎可再入贅別家?”
“那簡單,讓丁公子寫張休書,孤為少夫人另外指門好親事便是。”
“他的少夫人……聞說甚是貞德。丁公子雖荒唐了些,他夫人卻曾說道,生是丁家人,死是丁家鬼。”
“要是丁家人麼,也簡單,把少夫人直接指給丁相,也正好可慰丁相政務纏身之苦。”
“……”
少年的聲音已冷了下來:“這事便這麼辦吧!傳孤的話,要麼把丁公子入贅民家,讓他人代為管束;要麼讓丁相辭了丞相之位,免得政務纏身,累他子孫不肖,禍害我大周子民!”
“……”
好久,隻聽裏麵幾名大臣低聲道:“殿下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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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臣們魚貫而出時,已見到立在丹墀前的唐天霄,唬得忙又跪倒在地。
唐天霄淡淡道:“都平身吧!若有哪位再政務纏身,連兒孫都約束不住的,可以自行請辭回老家看孩子。愈是高官,愈當做眾人表率,還敢來求情,是欺朕病了,還是欺朕的太子年少?”
唐千峰在內聽得父親說話,忙走出來扶住,笑道:“父皇別氣壞了身體,他們哪裏在為丁相求情?不過是兒臣閑得無聊,找他們過來聊聊家常而已,並無甚大事。”
他此話不僅是怕父親動怒傷了身體,還維護了一眾大臣免受唐天霄訓斥,卻也算得心思玲瓏了。
見他言行處事得體,唐天霄心中甚慰,遂扶了他的手走入殿內。
待唐天霄坐定,唐千峰親自從宮女手中接了茶盞奉上,笑道:“父皇氣色,似比昨日好了些。”
唐天霄倚著榻半臥著,輕聲歎道:“你便和你母後一個性兒,最會討朕歡心。若是再穩重些,朕便是逃不過去,也不妨事了。”
唐千峰眼圈一紅,忙笑道:“父皇又多慮了吧?今日我問那太醫,還說父皇身體甚有好轉,眼見得天氣和暖,再不怕的。”
隻怕唐天霄因方才之事心情不悅,唐千峰也便絞盡腦汁找些趣事來講給父親聽,倒也說得手舞足蹈,眉飛色舞。
他的身材頎長,酷肖其父;容貌卻承繼了可淺媚的精致,舉止間的俊逸瀟灑,比少年時的唐天霄更勝幾分。
唐天霄隻覺他的聲音一忽兒遠,一忽兒近,也聽不太清他都在說些什麼,隻是模糊間又似見到那個明媚無雙的女子在跟前美眸流盼,格格的笑語沒完沒了地盈於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