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莫折荼蘼,且留春夢酣(2 / 3)

他輕輕道:“淺媚,你真的鬧得很。”

唐千峰的身體僵住,和靳七對視一眼,蹲下.身小心問道:“父皇,你是不是累了?不如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唐天霄神智一清,勉強坐直身,低低道:“嗯,好。朕似乎是有點乏了。”

靳七忙要叫輿夫時,唐天霄擺手道:“不用了,峰兒陪著我走過去吧,一路散散心也好。”

唐千峰忙應了,摸著父親的手冰涼冰涼,將自己的手搓了幾搓,才去扶住他,用掌心的熱意熨著他。

唐天霄笑道:“你倒是像朕,大冬天掌心還是滾燙。你母後就不行了,看著活蹦亂跳的,剛過冬至,便每晚凍得直往人懷裏縮。也不曉得以前她在北方怎麼過的冬。”

唐千峰沉默,扶緊父親慢慢往前走了幾步,然後笑著轉過話頭:“以前見父皇總愛到觀景台上去俯瞰我們大周好風光,所以我近日閑了也常過去,果然看著心胸開闊,滿懷豪情。”

“你看到了什麼?”

“看到我大周江山如畫,百姓物阜民豐,安居樂業,無不讚我皇英武賢明,愛民如子,乃是流芳百世的千古一帝。”

“哦……朕也看到了大周的萬裏河山。”

“父皇少年時便一統天下,天下無不臣服,如今連北赫亦稱臣納貢,這大周疆域,已經遠超曆代帝王了!”

唐天霄步履卻更蹣跚。

他不知是自問,還是問著自己的愛子:“可為何……這般無限寬廣的江山,填不滿一個人的心?”

唐千峰怔了怔。

而唐天霄的目光更見縹緲,遙望著遠遠的天際。

流雲悠然,來去無蹤。

江山再大,卻留不住悄然逝去的那一抹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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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傳來少女們快樂無憂的笑聲。

蓮池邊的紅葉亭裏,有七八名少女正在打鬧歡笑著,一時也未注意到正走近的唐天霄父子。

“好……熱鬧。”

唐天霄眯起眼睛,覺得那碧綠的荷葉也在反射著陽光的明亮和炙熱,晃得睜不開眼。

那亭,那水,那荷,依稀又在晃動著,拖曳出一幅薄暗的夜色。夜色裏,披發的少女揚著素袖,聲音清澈如水:“我不過去。天霄,你過來!”

他不由向前走出兩步,踉踉蹌蹌。

唐千峰急忙挽住,笑道:“是皇祖母為我挑的幾名貴家小.姐,說是容貌家世都出色得很,要我在其中挑幾個冊作後妃呢!我想著這事還得問父皇,不如父皇幫我挑兩位罷?”

唐天霄定定神,還未及回答,溪邊少女驚叫連連,忙加快腳步過去看時,卻是兩名坐著小舟在溪中玩耍的少女打鬧中落了水。

好在溪水不深,離岸也近,那兩少女很快在同伴的幫助下走上岸來,一位已經驚嚇地掉下淚來,另一位卻笑道:“有什麼好怕的?平時想玩水,爹娘還不讓玩呢!”

這時眾少女已發現皇帝與太子過來,慌忙跪倒行禮。

那位笑著的少女正擰著衣角的水,忽聽周圍安靜下來,才驚訝抬頭,然後綻開笑顏,舒徐行禮。

她一身粉色絲緞春衫,此時正濕淋淋粘在肌膚上,連烏發亦是濕透,模樣甚是狼狽。但她容色美麗秀雅,舉止灑脫安閑,似並未把自己這點狼狽放在眼裏。

唐天霄不覺微笑,道:“不用多禮,都玩去吧!不過濕衣裳須得先行換下,小心著了涼。”

諸女謝了恩,正要退下時,唐天霄再瞥一眼那粉衣少女,忽然怔住。

她還在擰著袖上的水,胸前絲緞的前襟因她的拉扯向下挪了幾分,便清晰地看到她脖頸下的一顆痣。

紅如櫻.桃般的小小一顆鑲於瑩潔如玉的肌膚上,如珊瑚珠晶瑩奪目,光澤誘.人。

似乎……

在很多很多年前,誰在每夜每夜與他歡愛之際,因他喜愛吻噬那顆小小的紅痣,那樣吃吃笑著告訴他:“這是胎裏帶出來的胎痣。若我死得早了,轉世必然還帶著這顆痣。你還可以憑這痣認出我呢?”

他當時笑得要命。

他長她七歲,要死多半也是他先死,怎麼會輪到她呢?

何況那長痣的部位,已在脖頸以下,難道讓他來世一個個扒開人家女孩子的衣領查看?

忽然又聞著了熟悉的氣息。

很淡,卻一陣陣地清芬蘊藉。

那是她的體息,宛若荼蘼繁盛,花開一架。

他上前一步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粉衣少女沒料到至尊無上的皇帝又會上前來和她說話,驚得退了一步,才笑著回答:“回皇上,我叫湖兒。”

“湖……湖兒……”

唐天霄忽然便支撐不住,身體向下一滑,便向後倒去。

唐千峰大驚,忙將父親扶住,向身後從人喝道:“快來幫忙!”

隨從忙上前將他送上肩輿,抬了便往怡清宮奔去。

可唐天霄並不肯放開兒子的手,拉著他的手,嘴唇隻是顫動。

唐千峰湊上前,輕聲問:“父皇,你要什麼?”

唐天霄麵色慘白,冰涼的手緊緊抓住他,喑啞道:“記住,善待湖兒……待之以長公主之禮,讓她挑個可心之人,快快活活過上一輩子。我已為你平定江山,再無後顧之憂,你……你也一定要尋著個相愛之人,相守一世……”

唐千峰一時領會不過他的意思,連聲應著,道:“父皇放心,你說怎樣,兒臣都依著。”

唐天霄便鬆了口氣,慢慢垂下長袖。

半截梳子從他袖中掉落。

極普通的桃木樣式,簡潔的流雲花紋,隨處可見,卻已被摩挲得光潔發亮。

唐千峰忙將半截梳子撿起,小心地裝入他腰間的荷包內。

月白色的荷包,比翼鳥,連理枝。

荷包內,尚有一束結發同心的誓言,用鮮紅如血的瑪瑙珠綴著。

空中不知飄蕩著誰的歎息。

“荼蘼,終於開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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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長的睡夢裏,一直有人在唱著曲子。

滄桑的男聲,高古激越,沉雄蒼涼,縈著揮之不去的悲哀。

“錦筵紅,羅幕翠,金絲帳暖良辰美景不虛過,坐擁天下怎嫌美人珠玉多?歎興亡一夢,無常上門何處躲,總逃不過共他見閻羅……”

唐天霄驚醒時,渾身俱是淋漓的汗水,那聲線依然在耳邊回旋:“聞道江南好,野水碧於天,中有白鷗閑似我。且不如,杯酒寄天真,玉笙吹老裏看碧桃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