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莫折荼蘼,且留春夢酣(3 / 3)

他撐著額,頭疼如刀紮,脊背亦如斷了般無力。

什麼時候聽人唱過這支曲子?叫什麼來著?《碧桃花歌》?

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快活的與不快活的,都已遠了。

鼻尖縈著薄薄的荼蘼芳香,卻近在咫尺。

“皇上!”

有似曾相識的清脆聲音在喚她。

抬頭時,窗欞處投來的明媚耀眼陽光下,一名少女正盈盈侍立。

眉目如畫,灑脫美麗,形容不羈。

不是曾經的淺媚,而是如今十六歲的湖兒。

見他醒來,湖兒行下禮去:“湖兒見過皇上。”

唐天霄怔忡,心裏仿佛不再那麼空了,卻是給蠶絲一根根縛緊了般的絲絲痛楚。

他問:“你怎麼來了?”

湖兒抬眸,瞳仁亮如曜石,微笑卻有禮地回答道:“太子殿下令我來侍奉皇上。”

那般彬彬有禮的神色,卻是唐天霄從未在可淺媚身上看到過的。

如此……疏離而遙遠。

他輕問:“你過得好麼?”

湖兒莫名,卻不得不答道:“過得很好呀,就是皇宮太悶了點,不如外麵自在。”

唐天霄又問:“外麵可有中意的情郎?”

湖兒更是莫名。

宣太後找她們進宮,不是備選太子妃嬪嗎?又怎會問她有無情郎?

唐天霄見她不答,便又問了一遍:“有嗎?不用害怕,若有,朕為你作主。”

湖兒搖頭,“我並未遇到一個看得上眼的。”

她亦見過太子,卻如此回答,顯然連太子也不曾看得上眼,更別說入得了心。

唐天霄說不出自己是不是鬆了口氣,心頭那重重縛著的絲,卻似纏得更緊,更疼了。

他低低問:“會踢毽子嗎?”

湖兒笑著點頭:“會,家裏兄弟姐妹常一起玩這個。”

唐天霄便披了衣,扶了湖兒勉強向前行去,微笑道:“走,我們踢毽子去。”

湖兒驚訝,雖扶了他向前行著,黑黢黢的大眼睛卻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差點被殿前高高的五龍包金門檻絆得摔上一跤,還是唐天霄穩住了她的身形。

若是以前,他該刮她一下鼻子,趁著她嘻嘻笑時去吻住她嫣.紅的唇了。

可他此時卻隻是望著她,蒼白的麵龐浮上一絲淺笑,輕歎道:“朕病得不輕,隻怕沒法踢了,就坐在一邊看你和宮女們踢吧!”

隨口吩咐,亦是聖旨。

立時有宮人搬了軟榻出來讓他坐了,又取了一隻七彩羽毛的毽子,讓湖兒和幾個年紀相若的宮女一起嬉戲。

她顯然不會武功,踢得卻很是熟練,無數花樣層出不窮,喜得宮女們一邊看,一邊連連拍手叫好。

陽光明媚,榕樹篩下的綠影婆娑婉靜,仿佛又在一霎那間,時光忽然倒流。

那時,胸懷大誌意氣風發的他初遇機靈敏慧身手高超的她。

她活潑好動,眉目間盡是不羈和挑釁;他一腳過去,七彩的毽子飛入她的鬢發,巍巍顫動如七彩翠翹。

她好端端讓自己受了傷,卻膩在他的身邊,告訴他,她要男人;而他是她的男人。

落花繽紛中,她彈琴,他舞劍,或者他彈琴,她跳舞。如雨的花瓣隔不斷相依相纏的脈脈眼光。

髒汙的石牢中,她像個孩子一個趴在他懷裏委屈哭著,他握.住她的手,一口口為她吮去汙血,隻盼能減她一點點疼痛。

她說她想與他和普通小夫妻一樣過日子,不時吵吵鬧鬧,卻總是和和美美。

她和他一起去山上看日出,到湖麵上賞荷花,然後在山峰上生的孩子就叫峰兒,在湖麵上生的孩子就叫湖兒。

她在他的懷裏滴著血,笑如春花告訴他,她喜歡他,喜歡極了!若有來世,她要成為一棵樹,一枝花,遠遠地看著他,每天想著他,卻不用擔心自己傷著他……

其實他知道她恨他。

也許恨比愛多,也許愛比恨多。

她已經不肯告訴他了。

如今,她也已經沒法告訴他了。

再望一眼碧藍的天空,和歡笑著的她,他慢慢起身,一步步走回殿內。

他的腳下,有天地無垠,江山無邊,卻填不了心頭那個被北風呼呼刮了十六年的黑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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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兒和宮女們玩得正開懷,陽光投下來,仿佛連她的笑容也如陽光般燦爛。

有細心的宮女跟了唐天霄進去,看他走到軟榻前自己臥下了,也便回到院中繼續看湖兒她們玩耍。

唐千峰來時,正有宮女跟在靳七後麵從廡房裏出來,端著剛熬好的藥預備送.入殿中。

湖兒等人止了玩鬧向太子行禮時,唐千峰問:“怎麼這麼鬧,別吵了父皇休息。”

湖兒笑道:“不會吧?是皇上讓我踢毽子呢!他好像特別喜歡看我們鬧來著。”

喜歡看她們鬧?

或者,僅止於喜歡看她鬧?

唐千峰有點懂了,卻還是不大懂。

正摸著額沉思時,靳七已帶了宮女踏入殿內。

不知哪裏的風吹過,一張薄薄的紙片擦著他們的衣衫飄了出來,一路蕩蕩悠悠,恰飛到湖兒跟前。

湖兒伸手抓過,卻是張粉色灑金的薛夫人箋,上麵寫了兩行字。

湖兒好奇地打開,字體秀逸清麗,一看便是出自女子之手。

她一字一字地念道:“若有來世,願相識不相愛,相念不相思。”

心裏仿佛緊了一緊,有甚物事從她腦海中如電光火石般閃過,待要去抓,卻如雪泥鴻跡,什麼也抓不住。

隻有漫無邊際的悲傷,在這陽光燦爛的日子裏,忽然如海水般鋪漫開來。

不知從何而來,不知往何而去。

殿中,忽然傳來碗盞打碎的聲音。

然後,是宮女失聲的哭喊和靳七破碎的呼號:“皇上,殯天了!”

湖兒手一鬆,那張紙便輕飄飄地飛了開去,越過牆頭,再被風一卷,便隨風而逝,再不見蹤影。

她定定地望著那牆頭,忽然便覺得,她應該在很久之前便來到過這裏。

她似看到女子在牆內恨恨地怒斥:“若再來吵我,我要養兩條大狼狗,開門放狗!”

她又似看到男子在牆外從容地應對:“我是真龍天子,並不在意一飛衝天!”

爭吵聲中,年輕的男子自牆頭一躍而下,鳳眸斜飛,烏瞳含情,微笑著撲向他唯一冀望的幸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