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處處受暗算
接著,是第二周。
第三周過後,人馬消失在正西方向。
第二天,他去而複來,仍然是近午到達,仍然是徐繞三周,這次消失在東麵。
一連三天,黑回堡開始騷亂不安了。
第四天,黑回堡的人全都上了堡牆,焦灼不安地等候人馬出現,可是烏錐不曾如期出現。
烏錐馬藏在討來河旁的樹林中,那兒搭了一座小帳幕,中藏食物、馬料。
林華則反穿羊皮襖,躲在黑回堡往下古城堡必經的地帶守株待兔,帶了弓箭,和從嘉峪關買來的一把劍。
遠遠地,出現了三人三騎的身影,來自下古城堡方向。
近了,百丈、五十丈、十丈……
他突然從雪坑中奔出,大叫道:“下馬說話,你們回來了嗎?”
三騎士一怔,勒住坐騎,其中一人掀開掩口,呼出一團團白霧,不耐地問:“你是什麼人?為何攔路?
“咦!你們不是奉命在三道溝山崖旁,用暗器暗算林華的人嗎?”他反問。
“你是……”
“我是奉命接你的。”
“你奉誰之命?”
“閻王爺之命。”
三騎士大怒,同聲怒吼,三匹馬同向前衝,要用馬衝他。他一聲長笑,突從兩匹馬的空隙中一掠而過,兩名騎士一聲狂叫,同時飛墜馬下,一腳已跛一時無法站起。
最左側的騎士衝出五丈外,扭頭一看,不由心膽俱裂,雙腿一夾,狠狠地鞭打著馬臀,催馬逃命。
“下來!”林華叫。
聲到、箭到、人仰、馬翻。
林華用弓狠狠地將兩名先落馬的騎士打得昏頭轉向,再擒住第三個人,用預先準備好的牛筋索分別捆上他們的雙手,用一根長索將他們串在一起,拖著到河邊的偏僻處捆在柳樹上,然後返回住處牽出烏錐。
黑回堡的人等得心焦,但終於在申牌初如願以償了,期待中的神秘人馬出現,但馬後卻多了三個人。
烏錐徐徐向堡接近,後麵拖著三個可憐蟲,有時滾,有時爬,有時爬下任由烏錐拖著走。
接近至一裏,林華割斷繩索摘下風帽,叫道:“你們三個聽了,先看看我是誰。”
“你……”一名俘虜驚恐地叫,語不成聲。
“我就是林華,看到烏錐馬你們該明白了。”
“你……你要把……把我們……”
“你們三個人,隻許一個人活命,聽清了,隻許一個人傳信。我這裏用箭要射走在最後的人,看誰留得命傳信息,快走。”
三個人的手皆捆在身後,串連的長索仍在,每人相距丈餘。這是說,三個人中跑得最快的一個,也僅可能超出丈外而已。
三個人隻許一個人活,想活的人必須跑在前麵,而落在後麵的人怎甘心就死?為了活命不擇手段,必定毫不考慮地將超前的人向後拖,這可好,三個亂成一團,你推我拉肩撞腳絆使盡渾身解數,設法將對方拉後而讓已超前,跌跌滾滾狼狽萬分,如果雙手不是被捆死,很 可能自相殘殺了。久久。僅遠出一二十丈,三個人已經行將力盡,全部有點支持不住了。
堡門大開,人馬衝出,救兵來了。
林華一聲長笑,鞍上威風八麵,弓弦狂鳴連珠箭破空而飛。
第一名騎士倒在堡門前方三四丈,最後一名死在堡門內,共射倒了七個人,七匹馬奔散在堡門外,重新自行馳入堡內,留下了七具屍體。
堡門閉上了,堡牆上觀戰的人嚇僵了。
在長笑聲中,三個被捆了手的人先後軟倒在雪地中。
烏錐向東馳,林華仰天長笑,並未射殺那三位可憐蟲,僅亮聲叫:“老兄們,把話傳到,你們將有六批人撤回,太爺保證他們沒有你們三人幸運,貴堡不必寄望他們了。”
午夜時分,他一身白,隻帶了一把劍,從堡北爬上了三丈餘高的堡牆,進入堡內。一個更次中,他擊昏了十八名警哨,開了南、東兩座堡門,揚長而去。黎明前,堡中仍在亂,西堡突然起火。
黑回堡在此後的兩天中,白天心驚膽跳,眼睜睜地注視著外麵幽靈似的烏錐忽來忽去。夜間一夕數驚。
這一夜,有八名怕死鬼開了北堡門向北逃,想逃至韃靼地境脫身。但此路不通,第二天,八具屍體由原馬馱回。
又是近午時分,幽靈之馬烏錐又出現了。
南堡門徐開,一騎士高舉著降旗,向烏錐馳來。
雙方相距兩丈勒住坐騎,降使欠身行禮,高叫道:“奉堡主所差,請求閣下準予談判。
林華掀起風帽掩耳,冷笑道:“沒有什麼可談的,你走吧。”
“閣下,何苦迫人太甚?”
林華劍眉一軒,虎目怒張,怒吼道:“你說在下迫人太甚?說這種話你簡直該死。貴堡主派人追蹤在下至苦峪,明槍暗箭齊施,無所不用其極。在下返回時,沿途重重埋伏。貴堡主是回人而河西與西域,全是回人的天下,消息靈通,高手眾多。在下卻是單槍匹馬,這條命能得以保住一是天意,二是貴堡注定要受報。你給我滾!”
“閣下,難道一無商量了嗎?”
“沒有商量,沒有談判,隻有你們無條件投降,不然免談。”
“這……”
“回去,明天叫貴堡主前來聽命,他必須唯命是從。
“請問……”
“滾!你不配請問,明天正午貴堡主必須單人獨騎前來聽命,不然貴堡的人不死光,在下絕不罷手。”
“閣下可否寬限兩天?”
“緩兵之計,少在林某麵前獻醜。貴堡勾結蒙寇,東起大幹糧山與鹽池堡,西迄野麻灣,全有你們的奸細,引領蒙寇掠奪侵擾,多年來你們造了多少孽?兔子不吃窩邊草,你們連窩裏的草都吃掉了,貴堡四天前派往天倉墩請救兵的人,我已將他埋在雪中了,春來雪化,你們便可找到他的屍體。
其實,天倉墩鬼門關附近隻有百十名遊騎,遠水救不了近火,三百餘裏要五天方可趕 到。即使請來了,百十人也不堪林某一擊。林某助哈密都督反攻哈密,火獅牙蘭三招之內,棄馬丟盔逃亡,一夜連複五城,窮追一百六十裏,牙蘭兩萬精兵,加上各城土軍數萬眾,土魯番二十萬大軍壓境,也不堪林某一擊,請來百十騎不啻自掘墳墓白送死。滾!”
最後一聲滾聲如焦雷聲傳數裏。
降使幾乎被嚇落馬,連人帶馬驚退數步。烏錐一聲長嘶,走了。
大雪已止,嗬氣成冰。
烏錐馬準時而至。堡門中出來了一人一騎,騎大宛棗騮,穿上豹裘,未帶兵器,迎麵迎來,接近至五丈外,取下了風帽,露出頭麵。黃絡腮胡,高鼻淡褐雙睛,一看便知是回人。
林華也取下風帽,勒馬相候。
“在下回回堡堡主哈爾丹津。”對方行禮叫。
“林華。”他隻答了兩個字。
“在下請示尊意。”
“條件甚苛,你能接愛?”
“尊駕上次殺我兩百健兒,難道……”
“你回去吧。”他冷冷地說。
“這……”
“你怎不說這許多年來帶領蒙寇劫殺擄掠的賬,我不是要聽你申訴來的,你走吧。”
“好吧,不知閣下有何條件?”
“其一,我要貴堡副堡主黑煞星喀喇和卓的人頭。其二,立即將高姑娘送出。其三,我要你們釋放所有擄來的男婦奴仆。其四,三天之內,帶了你們的人離堡北行,永遠不許回來。”
哈爾丹津倒抽了一口涼氣,惶然叫,“閣下,這……這不是太……太苛了嗎?風雪漫天,冰凍大地……”
“住口!這已是最低的條件了,黑煞星將高姑娘擄來,你不該替他撐腰,我網開一麵,還沒算你的老賬呢!留下你帶他們北走,已是天大的便宜了。”
“可否……”
“沒有可否。你聽清了,貴堡目下人並不多,幾天來,我已將貴堡的奴仆全部查明了,隻要有一個人膽敢私留一名奴仆,格殺勿論。你聽清了,一個時辰之後,前三個條件便要做到,我在此接人。三天後你們動身,由嵩山堡的人前來接受你們的堡,並逐一盤查逐一啟程。一個時辰後你不曾辦妥,前議作罷,今後在下決不與閣下見麵相談。”
聲落,烏錐馬已騰躍而去。
一個時辰之後,他馳回原處。三匹馬出了南堡門,接著是一連串七十餘名男女奴仆,有些婦女懷抱著裹在皮繈褓裏的嬰兒。
“為何不用坐騎送人?”他大吼。
行列徐止,不久,堡中馳出七十餘匹健馬,每名騎士帶了一名奴仆上馬馳來。
仍是前三騎領先而至,三名騎士中,他認得其中一人是堡主哈爾丹津,左首那人提了一個黑臉膛的首級,中間那人身材矮,雖穿的皮襖戴了風帽男女不分,但一眼便可看出是女人。
他感到血液在加速奔流,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牙關咬緊,渾身的肌肉在收縮,虛弱的感覺無情地襲來,手腳在神經質地痙攣。
近了,三匹馬在兩丈外勒韁。
他抖索著摘下風帽,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十一年,那一雙似曾相識的眼晴終於出現在眼前,他覺得是那麼熟悉,卻又那麼陌生。
對方伸出顫抖著的手,艱難地取下手套,艱難地除下風帽。
他屏息住了,隻感到無限心酸,手死死地抓緊了判官頭和鐵胎弓,方不至於坐不住雕鞍。對麵這位形容枯槁的女人,除了一雙眼睛尚可找到些少回憶之外,他完全感到陌生,陌生得令他覺得心在迅速地沉落,急劇地冷卻。
依稀,他眼前升起十一年前的幻影:一個天真無邪、有一張可愛麵龐的小姑娘,正向他伸出雙手,嬌羞滿臉地向他親切地撲來,紅豔豔的小嘴中吐出悅耳的,令他夢寐難忘的低喚:“宗如哥……”
他如受雷擊,猛地一震,搖搖欲墜。幻影消失了,呼喚聲在耳,但不是他熟悉的,難以或忘的聲音,而是幹澀的、淒苦的、極為陌生的虛弱語音:“宗如,我……我想死,我想追隨先夫於地下,但……我不能,我放不下女兒,這是我在世間唯一掛念的人。你……你不該見我的,我……無臉見……”
臉被幹枯的手掩住了,抖切的語著也搖曳而止,接著來的是淒苦的啜泣聲。
他閉上虎目,一陣心疼,一陣酸楚,一陣可怕的痙攣,一陣……
一陣令他肝腸寸斷的啜泣聲入耳,令他感到喉問發甜。
“饒恕我爹爹。”她說。
“他生未卜此生休,願君珍重。”她又說,幾乎語不成聲。
“別來十載音書絕,一寸離腸千萬結。難相見,易相別……”她淒然地慢吟。
他隻感到天旋地轉,陌生的聲音突然變得熟悉了。那是他有一次上京,小別近年方返回故鄉她接到他時,在他懷中低吟的小詞。今天,她將一字改為十字,可是,情調完全不同了,聽來雖熟悉,但卻那麼酸楚,那麼淒切,又那麼遙遠……
他咽回一口衝上喉間的鮮血,發出一聲可怕的低籲,然後熱淚盈眶,顫聲叫:“回去吧,你的女兒在等你。”聲落,帶轉了坐騎,烏錐馬人立而起奮鬃長嘶。
清水堡,在肅州東南一百五十裏。這是一座位於東西官道上的小堡,住有百十戶居民,駐有三百名官兵。往北八千裏左右,便是下古城堡。
春來了,這兒的所謂春,事實已是春末夏初。
鳳翔客棧中,大統鋪上躺著一個病息奄奄的落魄浪人。
這一帶的客棧,設備極為簡陋,一間房設有一個炕鋪,通常八至十人住一間房,炕下生火,滿房溫暖。不論冬夏,每人一張薄被,有些人不但不想蓋那床薄被,而且赤身入睡也不會感到寒冷。
這位落魄客人已經住了月餘,大冷天,卻渾身如火,每天都在發高燒,居然能撐了這許久,客棧掌櫃心中焦急,萬一店中出了人命,可不是玩的,所以比客人還要緊張,請來了當 地的土郎中,起初認為是傷寒,但藥石毫無效用,一拖再拖,便知把錯了脈,那有拖了這許久的傷寒?郎中隻好知難而退,請店主另請高明。
住店得付店錢,這位仁兄本來帶了不少金銀,糟的是落店時大概已經有了三分病,迷迷糊糊忘了將貴重行囊交櫃,住的是大統鋪,客人來來往往龍蛇混雜,就在他發高燒神智不清時,包裹行囊被那些缺德鬼順手牽羊偷個精光大吉。原來蓋在身上的一件上好羊皮外襖,也不翼而飛啦!
目下,他是一文不名,久病纏身,欠下了不算少的房錢,所帶的一把大劍已由店家賣掉作為醫藥費,真夠狼狽的。
客家當然不敢將病客往外趕,隻好認命。這天,店中來了不少客人,誰也不願住被病客占了的房間,怕觸黴頭。掌櫃的心中老大不願意,帶了兩名店夥進入客房。
掌櫃的是個彪形大漢,不然豈敢開店?客店本來就是三山五嶽英雄們的棲身處,有名的是非場,主事的人吃不開,唯一的好辦法是關門大吉。
可是,這位掌櫃對這位病人卻有點心中害怕,因為客人落店時,天生就一身猛獅般的雄偉壯實身材,久經風霜的古銅色臉膛湧現著剽悍精明的氣質,劍眉虎目英氣照人,緊閉著的嘴唇與晶亮的目光不怒而威,無一不使人心中顧忌。更令人害怕的是,他那敞開的皮襖內,露出他那特置的皮護腰,露在外麵的一排密密麻麻飛刀柄。開店的招子特別尖亮,看了這些飛刀柄匣知是個不好惹不能惹的主兒。
掌櫃的帶了兩名店夥壯膽,硬著頭皮進入了客房。
天氣晴朗,但依然脫不下皮襖,炕鋪並未生火,這間房隻有一個缺少盤纏房錢掛欠的客人,店家怎肯生火?進得房來,一股陰涼膻臭味向人猛撲。小店的房間本來就光線缺乏衛生條件太差而往來往宿的客人,誰身上不是膻臭難聞?再加上便桶放在房角,任何人也可想像出那種可怕的光景來。
病人大概熱度尚未退盡,不時發出陣陣呻吟,臉上頰肉消瘦,雙目下陷,嘴唇幹裂,血跡觸目,整個人隻剩下一具龐大的骨架,生命之火似乎漸將熄滅。
枕旁,放著一個革囊,一個革製水袋,和卷著的特製皮護腰,皮護腰上的匕首柄依然光亮,發出令人心悸的光芒。
剛入房的三個人,突聽到病人用虛弱的中州嗓音含糊地叫:“海誓山……盟……別來十載……音信……絕,一寸離腸千……萬結。相見難,易……相……別……”
“客官,好些了嗎?”掌櫃的高聲問。
他用無神的目光搜尋聲源,眼前是一片朦朧,久久,方看清了掌櫃的臉容。
“哦!是掌櫃的,多承關注,好些了。”他強打精神說。
“這就好,也可教小的放心了。客官,小可……小可特來與客官商量商量。”
“掌櫃的有何指教?”
“這……今天客人甚多,可否請……請客官遷……遷到另一個地方去住?”
“你……你是說,要叫我走?”他提高聲音問。
“客官別誤會……”
他猛地挺起上身,一把抓住了掌櫃的手。
兩名店夥左右齊上,架住他的膀子向下掀。
誰也沒料到一個病骨支離的人,會有那麼大的勁。他兩手一抄,便分別鉤住了兩名店夥的脖子,猛地一收。
“哎……呀……”兩店夥殺豬般狂叫,隻叫了半聲,叫不下去了,隻能嘎著嗓子沙啞地低號,用盡吃奶的力氣掙紮。
掌櫃的嚇得連退三步,搖手叫:“客官,客官放手,有話好說,有話好……”
他突然放了兩店夥,籲出一口氣說:“你是個生意人,我不怪你。欠了你的店錢也是實情,丟掉金銀行囊也隻怪我自己不小心。這樣吧,把我那匹坐騎賣掉,如果找到行家,也許可以賣一二十兩銀子,十天半月我便可上路,我會找銀子還店錢的。”
“你那匹瘦馬,半個月前便埋了啦!”掌櫃的苦笑著答。
“你把我那匹瘦金駒弄死了?”他驚叫。
“什麼瘦金駒?見鬼,送給屠夫佬人家還嫌懶得下刀呢。”
他歎口氣,黯然的說:“那匹馬不中青,可真中用,生就銅筋鐵骨比任何大宛馬並不遜色隻因為體內長了馬寶,因此其貌不揚。我這匹馬不會自己死的,定然是你們不願虧草料而把它給餓死了,我認啦!我那些鞍具總值個十兩八兩銀子吧?”
“不瞞你說,我們這一帶很少有用鞍的人,賣不起好價錢。我已替你賣了五兩銀子,已用來抵房錢啦!”
“全副鞍具我花了三十兩銀子,你卻以五兩銀子賣掉了,真要命。好吧,我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沒話說,你要我搬到何處去?”
“在……在後麵有一間柴房……”
“搬就搬。”他咬牙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