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頭遊目望去,果然一道排開的幾位菩薩羅漢,都是滿臉大汗淋漓,有幾位身體不住顫抖,披頭此時已經看清,那些老僧不是受不住風寒,而是身體中仿佛有什麼東西正在竭力欲鑽了出來!
須菩提斷斷續續說到這裏,身子突然一抖,一口氣憋住了,滿臉嗆得通紅,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急忙雙手結印,將心脈護住,內外相映,屏息靜慮,要待以大悲天龍秘禪的功力,將體內的異動壓了下去。
須菩提一身禪功精湛深厚無比,這時全力行功,身上絲絲白氣不住溢出,抖顫漸弱,終於慢慢平複了下去。那老僧吐出一口濁氣,臉色鬆弛了下來。他急促地呼吸了幾口,雖然隻是片刻功夫,那老僧卻顯得極為勞頓。
披頭道:“披頭能為靈鷲寺做些什麼?”
那老法師嘴唇蠕動,還未說出話來,猛然就聽一聲嘶啞的長嘯,旁邊一位老僧突然站了起來。他滿麵血紅,雙目鼓鼓地凸起,兩隻枯瘦的手臂揮動著,不住向自己的胸口抓去。他張大了口,極力想吸氣,但胸膛裏仿佛有什麼東西卡住了,吸氣雖急,卻連一絲空氣都吸不進去。那老僧憋得厲害了,雙手卡住自己的肋骨,手上青筋暴起,仿佛要將肋骨生生撕開,好讓心肺直接暴露在空氣中,盡情地呼吸一般!
那老僧急呼道:“他已壓製不了幻影噬魂,殺了他!”
披頭“刷”然脆響中,將長劍掣了出來。他望著那須眉斑白的老僧,一時無法下得了手。那老僧用力撕了幾下,真氣已然受困,手上無力,雖扣得肋骨格格作響,卻無法將它撕開,隻急得嗚哇亂叫,“砰砰砰”用頭撞著地麵,仿佛要將頭顱撞破,用腦髓呼吸一般。
那老僧怒喝道:“殺了他!要不幻影噬魂吸盡他的精髓,飛了出來,就無人能擋了!”
披頭雖不明白幻影噬魂有何可怕之處,但能夠讓這些老僧如此害怕的,想必不是什麼善物。那撞地的老僧也實在可憐,才一會子,頭骨已然撞殘了一塊,淡粉色的腦漿都已淌了出來。就算沒人殺他,也眼看活不了多久了。披頭一咬牙,喝道:“世間皆苦,解脫為樂,我就助你這一劍吧!”寒芒錯空,向那老僧罩了下去。
那老僧全身顫動,眼睛突出了大半個,血水不住從上麵滴下來,已然連如此明亮的劍光都看不見了。披頭劍鋒催動,瞬間破體而入,將那老僧絞成混濁的一灘肉泥。
他的長劍才破體而入,刺入那老僧的三寸骨肉,猛然一陣嗡嗡聲從那老僧的身體中發出,向著披頭飛了過來!那嗡嗡聲沉濁鬱悶,竟然含有一種莫名的妖異之力,仿佛神衹在九重天上采擷的星之光輝,可以直透入人的心神深處。披頭的定力何等深湛,但這嗡嗡聲一響起,他也忍不住心中一動。這嗡嗡聲並不悅耳,但聞者卻情不自禁地就放下一切念頭,側耳朵去。聲音仿佛很近,就在耳邊,又仿佛很遠,遠在天外,隨時能消去人的魂魄一般!
這是地獄中魔主的宴樂,本就不是人間所能夠聽到的,它也本不應該出現在人間!
披頭忽然覺得手上一陣抖動,那股嗡嗡聲竟然逆著他的劍芒而上,一陣陣的巨力仿佛大錘般擊在他的劍光上,雖無形無色,卻將他的雙手震得幾乎握不住劍柄!披頭一驚非同小可,一聲大喝,運足十二分的真氣,長劍如流湍飛瀑,天河倒傾,著地卷了過去。
那嗡嗡聲猛然變得淒厲無比,尖銳地嘶嘯著,突然格的一聲響,被披頭連同那老僧的屍體完全絞散!那嗡嗡聲雖然斷絕,但微微的餘震似乎仍然在人們的心靈中熠熠回響著,良久都不肯散去!
夜色沉沉,如張開了一張巨大的黑翼,緩緩從諸人心頭滑過。
披頭呼了口長氣,他實在沒想到這幻影噬魂,竟然如此可怕!突然就見身邊幾位老僧的身體突然顫抖加劇,仿佛也有幻影噬魂要從身體中狂衝而出一般!披頭心中一震,方才一枚幻影噬魂就幾乎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若是四五隻同時破繭而出,他可實在沒有把握將他們全都攔截下來!恰好此時精通毒物的蚩尤又不在,一時之間,真有手足無措之感。
這種顫抖竟似乎能傳染一般,影響得人越來越多,轉瞬之間,幾十位據地而坐的老僧都麵色通紅,渾身不可遏製地巨顫起來。連那兩位老僧,都禁不住微微變色。
須菩提急道:“幻影噬魂相互牽製,已經開始發作了!聽我一句話!”
披頭急忙搶上一步,留神聽他說些什麼。須菩提探手入懷,抓出一物向披頭扔去,道:“施主拿此物去普陀道場交給觀音菩薩,她會急速來救!”
披頭一把抓住,也來不及看,一把揣在懷中,大聲喝道:“法師,你們怎麼辦!這幻影噬魂又怎麼辦!”
須菩提慘然一笑,道:“還能怎麼辦?老衲與眾位師侄早已覺悟,寧願粉身碎骨,與這等魔物同歸於盡,也不能留他們在世間再殘害世人!”
披頭變色道:“不可!”
須菩提苦笑道:“我也知道不可,但此外又有什麼辦法?快快下山,靈鷲寺的唯一活命之路,就取決於施主能否趕在魔國進攻之前,解開幻影噬魂!”
“如何解開?”
“觀音甘露可解!”
披頭心知無法,到了這等關頭,卻也全然無能為力。他仰天一聲悲嘯,向山下衝去!身後那老僧臉色倏然轉為極度的蒼白,突然他全身的骨骼一陣暴響,迸發出春雷般的聲音。那老僧身上的抖顫仿佛蛇蟲驚蟄一般,隨著這嘯怒之聲滾湧而起,刹那間就從丹田心腑之處滾遍了全身。他的身體中仿佛整個癱軟下去,再也沒有骨骼跟血肉之分,那幻影噬魂在裏麵衝突來去,頓時將他的皮膚衝得一團一團地凸起,看去醜惡而詭異。突地那老僧一聲大喝,他的身軀轟然爆開,一蓬鮮紅的血花盛開在幽暗的夜色之中,濃濃的血腥之氣瞬時彌散得無處不在!
旁邊的中青年僧人盡皆哭成一片,都忍不住跪了下來。那老僧隻剩下兩截枯瘦的腿腳,依舊維持著盤膝而坐的姿態,其餘部分,全都化作細微的血霧,撒遍了藏經樓的土地。
淒淒夜風帶著血霧的餘腥,在空氣中越飄越遠。天道隱幽,星月無光,似乎也在為這人間魔劫慘然變色!
披頭雖也聽到了那些僧人的悲泣之聲,但他自知無能為力,隻有咬牙加快速度,向山下衝去!
藏經樓中悶啞的暴響之聲不絕響起,一具具老僧的身體化作血霧噴起,然後給漸漸刮起的寒風吹去。
這些固執而堅強的老人們,雖然也曾為靈鷲的名譽、爭鬥的勝負而執著、迷惑、嗔怒、故步自封、不通情理。然而,他們終於為了守護心目中的聖地,為了讓他們的信念延伸到生命中的最後一刻,血灑這繁華而荒涼的寺院。
然而,天地寂寂,他們死時,鍾聲沉寂,已無人為他們奏響!
披頭發出一聲嘹亮而悲壯的厲嘯,隨著他急速催動的身形飛掠而下。他發誓,無論要做多大的犧牲,他都要將觀音甘露送到靈鷲寺來,解開幻影噬魂!
靈鷲寺的後輩僧人們親眼目睹著平日寺中的支柱們一個個在麵前化作緋紅的血霧,然後蒸騰,散去。
什麼西方極樂世界,什麼東方琉璃世界,這佛經中信誓旦旦所說的一切,都在頃刻之間離得如此遙遠。他們驚恐的眼睛中閃爍著茫然的狂亂,無法相信這平日寶相莊嚴,宛如中流砥柱一般前輩們,就這樣一個接一個地永遠消失了,隻留下一連串地渣滓!
阿彌托佛、無量壽佛、燃燈古佛,這九天十地的神佛!難道都目盲耳塞,再也看不到、聽不見他們所受到的苦楚了麼?也不聞不問,如今這不可抗拒的魔劫了麼?
每一道的淚水流下,便是一個絕望的心靈躺在下麵,這一刻,沒有佛經,沒有香花,沒有冷靜的哲思,也沒有微笑的解悟。有的隻是酸楚到麻木的茫然和刺痛的複仇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