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幻象(1 / 3)

晨鳧並不知道自己背上的男人想要去哪裏,這男人隻是放鬆地趴在它的背上,沒有向它發出任何指令。

於是晨鳧歡快地奔跑在廣闊如汪洋的茫茫雪原上,它很享受自己四蹄踐踏雪地發出的沙沙聲。僅僅一個時辰,它已經開始喜歡上背上這位陌生的新任主人了。

它當然懷念曾經的主人,那少年幾乎伴它一同長大。

但它不喜歡那少年騎乘自己的姿勢。

當它背負著胡亥時,那雙有力的手總是死死地握著韁繩,他的腿也總是緊緊地夾住自己的肚皮,每時每刻都調整著自己奔跑的速度與方向——胡亥總是不時地要確認路徑的正確與合理性,他對於用最合理最快速的方法到達目的地有著近乎怪異的偏執,這也讓晨鳧苦不堪言。

它自然不能言語,因為它隻是一匹馬兒,供人驅使的馬兒。但作為一匹馬,它從第一次依靠自己的力量顫顫巍巍地站立起來時便渴望著能痛快自由地奔跑。

背上的這個男人此時便滿足了它多年的渴望。

晨鳧當然不知道魏於想去哪裏,因為魏於自己也根本不知道。

他要找的人並沒有出現在應該出現的地方,所以現在他也不知道該去哪裏了。

但這樣他們便也不會迷路了。若沒有目的地,也就無所謂迷路。

魏於伏在馬鞍上不住地嘔吐,他不但已經將胡亥請他吃的豬腿吐得一幹二淨,連白天在路上采摘的野果野菜也一股腦的噴湧出來,任由晨鳧的奔跑將這些東西灑了一路。

他並沒有生病,他已有將近十年沒有生過病。

這些食物也絕沒有問題,事實上,這豬腿是他五天來吃過最美味的食物。

但他就是止不住地將這些並不惡心的東西嘔吐成了現在這惡心的樣子。

然而此時在他看來,這些東西其實並不惡心,惡心的是那促使他嘔吐的東西。

他自己。

他是一名刺客,一名並不隸屬於任何君主權貴的刺客。

一個古老的刺客組織吸納了他,因為他擁有著超越凡人的天賦。這組織的古老程度連他們自己都無法理解,因為組織中最年長的成員也已無法說清楚組織的起源。

文字本是記載曆史的絕佳發明,這一組織的領袖們曆朝曆代也都認真盡責地用文字記錄著自己的故事與心得。然而,對於後輩,這還遠遠不夠揭示前輩的秘密。

因為他們早在文字誕生之前便已存在了!

這事實雖然令人驚訝,卻也合情合理。

刺客,確實是人世間最早出現的職業之一。仇恨與殺伐,本就是伴隨著人的誕生而出現在這世界上的。

這絕對是世上最秘密的組織,因為他們已做出過無數影響曆史的大事,卻沒有被任何一部史書所記錄。

他們非常擅於將所做的事情掩飾得像一個意外,或者利用當事人的敵人巧妙地隱去自己的一切痕跡。

但魏於知道自己所托付的組織並不是為了仇恨與殺伐而存在,他們有著更為高尚的行為準則。仇恨早已從他們的思維中被剔除,他們永遠隻在評估行動的合理性後出手。而殺伐,並不是他們的目的,隻是手段——他們雖然擅長卻並不癡迷的手段。他們毫無疑問是擁有最優秀刺殺技藝的刺客,卻同時也是效率最低下的刺客。為了證明一個目標被清除的公正性與必要性,有時他們會潛伏在目標的身邊觀察評估長達數年之久。

他們必須保證沒有濫殺無辜,也必須保證行動不會對更多的無辜帶來災難。

所以組織的有些成員一生都不曾刺殺過一人,但這並不會抹殺他們的優秀與偉大。

他們並不接受任何君主的指派,也並沒有任何君主知曉他們的存在。

事實上君主們正是他們最常刺殺的目標。

因為忠君愛國在他們眼中隻是一個笑話,或者一個拙劣的謊言——不容質疑地為自己出生時統治自己的帝王統治自己的權力肝腦塗地並以此為榮,這便是他們對於凡人忠誠的定義——是的,他們清楚自己和凡人有著某些顯而易見的區別。

然而毫無疑問,他們是真正忠誠的,忠誠於組織高尚而充滿智慧的信條。

魏於正是因此而接近胡亥的,胡亥正是他觀察評估中的獵物。

可是這獵物卻將他當成了朋友,並將最真摯的信任托付給了自己。

魏於本以為這次的任務不可能比他剛完成的那一個更難。為了刺殺現在這一獵物……又或是朋友的父親,他整整在鹹陽宮中潛伏了三年。

但三年中他有兩年半的時間並沒有用來刺殺,因為他需要確定這個男人不得不被清除。

他在黑暗中默默注視著這男人向全國各地下達著殺戮的命令,直到這男人最近的一個瘋狂的指示才使他下定了終結他的決心。

後來的半年他沒有找到任何機會,因為始皇帝的防衛確實做的天衣無縫。

所以他尋求了組織中搭檔們的幫助。

於是幾個可笑的預言就將這自以為全知全能的統治者騙出了鹹陽的宮殿。魏於並不喜歡用謊言來獵殺獵物,但很多時候這是必要的。

始皇帝離開了那堅固高大的城牆,離開了那守衛遍布的宮室。

所以他現在便已是一具屍體了。

魏於並不算一個經驗豐富的刺客,因為至今為止他也隻刺殺了這一個人。之前的任務,他總是盡量避免無意義的殺戮。

他本以為第二次不用等太久。搭檔們交給他的資料顯示,這名叫胡亥的少年極有可能成長為一位更殘暴的藩王。

刺殺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困難的是他必須找到一個必要的理由。既然已經找到了刺殺的理由,剩下的事情就非常輕鬆和簡單了。

當然,他還要親自確定這理由沒有差錯,於是他主動接近了這少年。

魏於並不是一個喜歡說話的人,他深知語言乃是誤解的根源。

但這一夜過後,魏於卻和自己的獵物成為了朋友。

至少胡亥是這麼認為的。

不管他們是不是朋友,魏於確實也失去了再殺他的理由。

他本以為這少年的深沉乃是因為滿腹的陰謀,這少年的嗜酒乃是為了麻痹作惡的負罪感,高漸離也是因他高明的攻心之法而死。

但這少年的每一句話偏偏又是那麼的光明磊落,直觸自己的心底!

這世上有一種話叫做謊話,這一點魏於當然知道。

但在魏於麵前,沒有人能夠說謊。

刺客組織裏的每一個人都羨慕魏於的天賦,但在魏於看來他的天賦幾乎是一種可恨的詛咒。

他有一雙可以看清一切真相的眼睛——無論那真相是不是他樂意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