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意事業剛好有些頭緒,那作警察所長的舅父,卻害肺病死掉了。
因他一死,本地捐稅抽收保管改為一個新的團防局,我得到職務上“不疏忽”的考語,仍然把職務接續下去,改到了新的地方,作了新機關的收稅員。改變以後情形稍稍不同的,我得每天早上一麵把票填好,一麵還得在十點後各處去查查。不久在那團防局裏我認識了十來個紳士,卻同時認識一個白臉長身的小孩子。由於這小孩子同我十分要好,半年後便有一個臉兒白白的身材高的女孩印象,把我生活完全弄亂了。
我是個鄉下人,我的月薪已從十二千增加到十六千,我已從那些本地鄉紳方麵學會了刻圖章,寫草字,做點半通不通的五律七律,我年齡也已經到了十七歲。在這樣情形下,一個樣子誠實聰明懂事的年輕人,和和氣氣邀我到他家中,去看他的姐姐,請想想,我結果怎麼樣。
鄉下人有什麼辦法,可以抵抗這命運所攤派的一分?
當那在本地翹大拇指的親戚,隱隱約約明白了這件事情時,當一些鄉紳知道了這件事情時,每個人都勸告我不要這麼傻。有些本來看中了我,同我常常作詩的紳士,就向我那有勢力的親戚示意,願意得到這樣一個女婿。那親戚於是把我叫去,當著我的母親,把四個女孩子提出來問我看誰好就定誰。四個女孩子中就有我一個表妹。老實說來,我當時也還明白四個女孩子生得皆很體麵,比另外那一個強得多,全是在平時不敢希望得到的好女孩子。可是上帝的意思與魔鬼的意思兩者必居其一,我以為我愛了另外那個白臉女孩子,且相信那白臉男孩子的謊話,以為那白臉女孩子也正愛我。一分離奇的命運,行將把我從這種庸俗生活中攫去,再安置到此後各樣變故裏,因此我當時同我那親戚說:“那不成,我不作你的女婿,也不作店老板的女婿。我有計劃,得自己照我自己的計劃作去。”什麼計劃?真隻有天知道。
我母親什麼也不說,似乎早知道我應分還得受多少折磨,家中人也免不了受許多磨難的樣子,隻是微笑。那親戚便說:“好,那我們看,一切有命,莫勉強。”
那時節正是三月,四月中起了戰事,八百土匪把一個小城團團圍住,在城外各處放火,四百左右駐軍同一百左右團丁站在城牆上對抗,到夜來流彈滿天交織,如無數紫色小鳥振翅,各處皆喊殺連天。三點鍾內城外即燒去了七百棟房屋。小城被圍困共計四天,外縣援軍趕到方解了圍。這四天中城外的槍炮聲我一點兒也不關心,那白臉孩子的謊話使我隻知道有一件事情,就是我已經被一個女孩子十分關切,我行將成為他的親戚。我為他姊姊無日無夜作舊詩,把詩作成他一來時便為我捎去。我以為我這些詩必成為不朽作品,他說過,他姊姊便最歡喜看我的詩。
我家中那點餘款本來歸我保管存放的。直到如今,我還不明白為什麼那白臉孩子今天向我把錢借去,明天即刻還我,後天再借去,大後天又還給我,結果算去算來卻有一千塊錢左右的數目,任何方法也算不出用它到什麼方麵去。這錢居然無著落了。但還有更壞的事。
到這時節一切全變了,他再不來為我把每天送他姊姊的情詩捎去了,那件事情不消說也到了結束時節了。
我有點明白,我這鄉下人吃了虧。我為那一筆巨大數目著了駭,每天不拘作任何事都無心情。每天想辦法處置,卻想不出比逃走更好的辦法。
因此有一天,我就離開那一本賬簿,同那兩個白臉姊弟,四個一見我就問我“詩作得怎麼樣”的理想嶽丈,四雙眼睛漆黑身長苗條發辮極大的女孩印象,以及我那個可憐的母親同姊妹走了。為這件事情,我母親哭了半年。這老年人不是不原諒我的荒唐,因我不可靠用去了這筆錢而流涕;卻隻為的是我這種鄉下人的氣質,到任何處總免不了吃虧,而想來十分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