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女難(2 / 3)

警察署不久從地方財產保管處接收了本地的屠宰稅,我這辦事員因此每天又多了一分職務。每隻豬抽收六百四十文的稅捐,我便每天填寫稅單。另外派了人去查驗,恐怕那查驗的舞弊不實,我自己也得常常出來到全城每個屠案桌邊看看。這分職務有趣味處倒不是查出多少漏稅的行為,卻是我可以因此見識許多事情。我每天得把全城跑到,還得過一個長約一裏在湘西方麵說來十分著名的長橋,往對河地方去看看。各個店鋪裏的人俱認識我,同時我也認識他們。成衣鋪,銀匠鋪,南紙店,絲煙店,不拘走到什麼地方,便有人向我打招呼,我隨處也照例談談玩玩。這些商店主人照例就是本地紳士,常常同我舅父喝酒,也知道許多事情皆得警察所幫忙,因此款待我很不壞。

另外還有個親戚,在本地又是一個大拇指人物,有錢,有勢,從知事起任何人物任何軍隊皆對他十分尊敬,從不敢稍稍得罪他。這個親戚對於我的能力,也異常稱讚。

那時我的薪水每月隻有十二千文,一切事倒做得有條不紊。

大約正因為舅父同另外那個親戚每天做詩的原因,我雖不會做詩,卻學會了看詩。我成天看他們作詩,替他們抄詩,工作得很有興致。因為盼望所抄的詩被人嘉獎,我開始來學寫小楷字。因為空暇的時間仍然很多,恰恰那親戚家中有兩大箱商務印行的《說部叢書》,這些書便輪流作了我最好的朋友。我記得迭更司的《冰雪因緣》《滑稽外史》《賊史》這三部書,反複約占去了我兩個月的時間。我歡喜這種書,因為它告給我的正是我所要明白的。它不如別的書說道理,它隻記下一些現象。即或它說的還是一種很陳腐的道理,但它卻有本領把道理包含在現象中。我就是個不想明白道理卻永遠為現象所傾心的人。我看一切,卻並不把那個社會價值攙加進去,估定我的愛憎。我不願向價錢上的多少來為百物作一個好壞批評,卻願意考查它在我官覺上使我愉快不愉快的分量。我永遠不厭倦的是“看”一切。宇宙萬彙在動作中,在靜止中,我皆能抓定她的最美麗與最調和的風度,但我的愛好卻不能同一般目的相合。我不明白一切同人類生活相聯結時的美惡,另外一句話說來,就是我不大能領會倫理的美。接近人生時我永遠是個藝術家的感情,卻絕不是所謂道德君子的感情。可是,由於社會人與人的關係產生的各種無固定性的流動的美,德性的愉快,責任的愉快,在當時從別人看來,我也是毫無瑕疵的。我玩得厲害,職分上的事仍然做得極好。

那時節我的母親同姊妹,已把家中房屋售去,剩下幾千塊錢,既把老屋售去不大好意思在本城租人房子住下,且因為我事情作得很好,沅州的親戚又多,便坐了轎子來到沅州,我們一同住下。本地人隻知道我家中是舊家,且以為我們還能夠把錢拿來存放錢鋪裏,我又那麼懂事明理有作有為,那在當地有勢力的親戚太太,且恰恰是我母親的妹妹,因此無人不同我十分要好,母親也以為一家的轉機快到了。

假若命運不給我一些折磨,允許我那麼把歲月送走,我想象這時節我應當在那地方做了一個小紳士,我的太太一定是個略有財產商人的女兒,我一定做了兩任知事,還一定做了四個以上孩子的父親。照情形看來,我的生活是應當在那麼一個公式裏發展的。這點打算不是現在的想象,當時那親戚就說到了。因為照他意思看來,我最好便是作他的女婿,所以別的人請他向我母親詢詢對於我的婚事意見時,他總說得慢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