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間或又爬上城去,在那石頭城上兜一個圈子,一麵散步,一麵且居高臨下的欣賞那些傍了城牆腳邊住家的院子裏一切情形。在近北門一方麵,地鄰小河,每天照例有不少染坊工人,擔了青布白布出城過空場上去曬晾,又有軍隊中人放馬,又可看到埋人,又可看鴨子同白鵝。一個人既然無事可作,因此到城頭看過了城外的一切,還覺得有點不足時,出城到那些大場裏去找染坊工人與馬夫談話,情形也就十分平常。我雖然已經好像一個讀書人了,可是事實上一切精神卻更近於一個兵士,到他們身邊時,我們談到的問題,實在就比我到一個學生身邊時可談的更多。就現在說來,我同任何一個下等人就似乎有很多方麵的話可談,他們那點感想,那點觀念,也大多數同我一樣,皆從實生活取證來的。可是若同一個大學教授談話,他除了說從書本上學來的那一套心得以外,就是說從報紙上學來的他那一分感想,對於一個人的成分,總似乎缺少一點什麼似的。可說的也就很少很少了。
我有時還跟隨一隊埋人的行列,走到葬地去,看他們下葬時所用的一些手續與我那地方的習俗如何不同。
另外那件使我離開原來環境逃亡的事,我當然沒有忘記,我寫了些充滿懺悔與自責的書信回去,請求母親的原恕,母親知道我並不自殺,於是來信說:“已經作過了的錯事,沒有不可原恕的道理。你自己好好的做事,我們就放心了。”接到這些信時,我便悄悄到城牆上去哭。因為我想象得出,這些信由母親口說姊姊寫到紙上時,兩人的眼淚一定是掛在臉上的。
我那時也同時聽到了一個消息,就是那白臉孩子的姊姊,下行讀書,在船上卻被土匪搶入山中做押寨夫人去了。得到這消息後,我便在那小客店的牆壁上寫下兩句別人的詩,抒寫自己的感慨:“佳人已屬沙吒利,義士今無古押衙。”義士雖無古押衙,其實過不久這女孩就從土匪中花了一筆很可觀的數目贖了出來,隨即同一個黔軍團長結了婚。但團長不久又被槍斃,這女人便進到沅州本地的天主堂作洋尼姑去了。
我當然書也不讀,字也不寫,詩也無心再作了。
那時我的所以留在常德不動,就因為上遊九十裏的桃源縣,有一個清鄉指揮部,屬於我本地軍隊,這軍隊也就是當年的靖國聯軍第一軍的一部分。那指揮官節製了三個支隊,本人雖是個貴州人,所有高級官佐卻大半是我的同鄉。朋友介紹我到那邊去,以為做事當然很容易。那時節何鍵正作騎兵團長,歸省政府直轄,賀龍作支隊司令,歸清鄉指揮統轄,部隊全駐防桃源縣。我得到了介紹信之後,就拿了去會賀龍,又去晉謁熟人,向清鄉指揮部謀差事。可是兩處雖有熟人卻毫無結果。書記差遣一類事情既不能作,我願意當兵,大家又總以為我不能當兵。不過事情雖無結果,熟人在桃源的既很多,我卻可以常常坐小輪船過桃源來玩了。那時有個表弟正從上麵委派下來作譯電,我一到桃源時,就住在他那裏。兩人一出外還仍然是到河邊看來往船隻。我離開那個清鄉軍隊已兩年,再看看這個清鄉軍隊,一切可完全變了。槍械,紀律,完全不同過去那麼馬虎,每個兵士都仿佛十分自重,每個軍官皆服裝整齊凸著胸脯在街上走路,平時無事兵士全不能外出,職員們辦公休息各有定時;軍隊印象使我十分感動。
那指揮官雖自行伍出身,一派文雅的風度,卻使人看不出他的本來麵目,筆下既異常敏捷,做事又富有經驗,好些日子聽別人說到他時就使我十分傾心。因此我那時就隻想:若能夠在他那兒當一名差弁,也許比作別的事更有意思。可是我盡這樣在心中打算了很久,卻終不能得到一個方便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