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船上(1 / 2)

住在那小旅館實在不是個辦法,每天雖隻三毛六分錢,四個月以來欠下的錢很像個大數目了。欠賬太多了,非常怕見內老板,每天又必得同她在一桌吃飯。她說的話我可以裝作不懂,可是仍然留在心上,挪移不開。桃源方麵差事既沒有結果,那麼,不想個辦法,我難道就作旅館的夥計嗎?恰好那時有一隻押運軍服的帆船,正預備上行,押運人就是我哥哥一個老朋友,我也同他在一堆吃過喝過。一個作小學教員的親戚,答應替我向店中辦個交涉,欠賬暫時不說,將來發財再看。在桃源的那個表弟,恰好也正想回返本隊,因此三人就一同坐了這小船上駛。我的行李既隻是一個用麵粉口袋改作的小小包袱,所以上船時實在灑脫方便。

船上裝滿了嶄新棉布軍服,把軍服攤開,就躺到那上麵去,聽押船上行的曾姓朋友,說過去生活中種種故事,我們一直在船上過了四十天。

這曾姓朋友讀書不多,辦事卻十分在行,軍人風味的勇敢,爽直,正如一般人的通性,因此說到任何故事時,也一例能使人神往意移。他那時年紀不會過二十五歲,卻已賞玩了四十名左右的年青黃花女。他說到這點經驗時,從不顯出一分自負的神氣,不驕傲,不矜持。他說這是他的命運,是機緣的湊巧。從他口中說出的每個女子,皆仿佛各有一分不同的個性,他卻隻用幾句最得體最風趣的言語描出。我到後來寫過許多小說,描寫到某種不為人所齒及的年輕女子的輪廓,不至於失去她當然的點線,說得對,說得美,就多數得力於這個朋友的敘述。一切粗俗的話語,在一個直爽的人口中說來,卻常常是嫵媚的。這朋友最愛說的就是粗野話,總仿佛不用口去親女人下體時,就得用口來說它。在我作品中,關於豐富的俗語與雙關比譬言語的應用,從他口中學來的也不少。(這人就是《湘行散記》中那個戴水獺皮帽子大老板。)

我臨動身時有一塊七毛錢,那豪放不羈的表弟卻有二十塊錢,但七百裏航程還隻走過八分之一時,我們所有的錢卻已完全花光了。把錢花光後我們仍然有說有笑,各人躺在溫暖軟和的棉軍服上麵,說粗野的故事,喝寒冷的北風,讓船兒慢慢拉去,到應吃飯時,便用極厲害的辣椒在火中燒焦蘸鹽下飯。

船隻因為得隨同一批有兵隊護送的貨船同時上行,一百來隻大小不等的貨船,每天皆同時拔錨,同時拋錨,故景象十分動人。但辰河灘水既太多,行程也就慢得極可以。任何一隻船出事時皆得加以援助,一出事總就得停頓半天。天氣又冷,河水業已下落,每到灘上河槽容船處都十分窄,船夫在這樣天氣下,還時時刻刻得下水中拉纖,故每天即或毫無阻礙也隻能走三十裏。送船兵士到了晚上有一部分人得上岸去放哨,大白天則全部上岸跟著船行,所以也十分勞苦。這些兵士經過上司的命令,送一次船一個錢也不能要,就隻領下每天二毛二分錢的開差費,但人人卻十分高興,一遇船上出事時,就去幫助船夫,作他們應作的事情。

我們為了減輕小船的重量,也常常上岸走去,不管如何風雪,如何冷,在河灘上跟著船夫的腳跡走去,遇他們落水,我們便從河岸高山上繞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