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德到辰州四百四十裏,我們一行便走了十八天,抵岸那天恰恰是正月一日,船傍城下時已黃昏,三人空手上岸,走到市街去看了一陣春聯,從一個屠戶鋪子經過,我正為他們說及四年前見到這退伍兵士屠戶同人毆打,如《水滸》上的鎮關西,誰也不是他的對手。恰恰這時節我們前麵一點就拋下了一個大爆竹,訇的一聲,嚇了我們一跳。那時各處雖有爆竹的響聲,但曾姓朋友卻以為這個來得古怪。看看前麵不遠又有人走過來,就拖我們稍稍走過了屠戶門前幾步,停頓了一下,那兩個商人走過身時,隻見那屠戶家樓口小門裏,很迅速的又拋了一個爆竹下來,又是訇的一聲,那兩個商人望望,仿佛知道這件事,趕快走開了。那曾姓朋友說:“這狗雜種故意嚇人,讓我們去拜年吧。”還來不及阻止,他就到那邊拍門去了。一麵拍門一麵和氣異常的說:“老板,老板,拜年,拜年!”一會兒有個人來開門,把門開時,曾姓朋友一望,就知道這人是鎮關西,便同他把手拱拱,冷不防在那高個子眼鼻之間就是結結實實一拳,那家夥大約多喝了杯酒,一拳打去就倒到燭光輝煌的門裏去了。隻聽到哼哼亂罵,但一時卻爬不起來,且有人在樓上問什麼什麼,那曾姓朋友便說:“狗的,把爆竹從我頭上丟來,你認錯了人。老子打了你,有什麼話說,到中南門河邊送軍服船上來找我,我名曾祖宗。”一麵說,一麵便取出一個名片向門裏拋去,拉著我們兩人的膀子,哈哈大笑邁步走了。
我們倒以為那個鎮關西會趕來的,因此各人隨手還拾了些石頭,須備來一場惡鬥,誰知身後並無人趕來。上船後,尚以為當時雖不趕來,過不久定有人在泥灘上喊曾芹軒,叫他上岸比武。這朋友腹部臨時還縛了一個軟牛皮大抱肚,選了一塊很合手的濕柴,表弟同我卻各人拿了好些石塊,預備這屠戶來說理。也許一拳打去那家夥已把鼻子打塌了,也許聽到尋事的聲音是鎮人,知道不大好惹,且自己先輸了理,故不敢來第二次討虧吃了,因此我們竟白等了一個上半夜。這個年也就在這類可笑情形中過了。第二天一早,船又離開辰州河岸,開進辰河支流的北河了。
從辰州上行,我們仍然沿途耽擱,走了十四天,在離目的地七十裏的一個灘上,輪到我們的船出險了。船觸大石後斷了纜。右半舷業已全碎,五分鍾後就滿了水,恰好船隻裝的是軍服,一時不即沉沒,我們便隨了這破船,急水中漂浮了約三裏,那時船上除了我們三人,就隻一個攔頭工人一個舵手。水既激急,所以任何方法總不能使船安全泊岸。然而天保佑,到後居然傍近淺處了。慢慢的十幾個拉纖的船夫趕來了,兵士趕來了,大家什麼話也不說,隻互相對望幹笑。於是我們便爬到岸邊高崖上去,讓船中人把擱在淺處的碎船篷板拆下,在河灘上做起一個臨時棚子,預備過夜。其餘船隻因為兩天後已可到地,就不再等我們,全部把船開走了。本地雖無土匪,卻擔心荒山中有野獸,船夫們燒了兩大堆火,我們便在那個河灘上聽了一夜灘聲,過了一個元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