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保靖(1 / 2)

目的地到達後,我住在一個做書記的另一表弟那裏。無事可作等事作,照本地話說名為“打流”。這名詞在吃飯時就見出了意義。每天早晚應吃飯時,便趕忙跑到各位老同事老同學處去,不管地方,不問情由,一有吃飯機會總不放過機會。這些人有作書記的,每月大約可得五塊到十塊錢,有作副官的,每月大約可得十二塊到十八塊錢。還有作傳達的,數目比書記更少。可是在這種小小數目上,人人卻能盡職辦事,從不覺得有何委屈,也仍然是在日光下笑罵吃喝,仍然是有熱有光的打發每一個日子。職員中肯讀書的,還常常拿了書到春天太陽下去讀書。預備將來考入軍官學校的,每天大清早還起來到衛隊營去附操,一般高級軍官,生活皆十分拮據,吃粗糲的飯,過簡陋的日子,然而極有朝氣,全不與我三年前所見的軍隊相像。一切都得那個精力彌滿的統領官以身作則,擘畫一切,調度一切,使各人能夠在職務上盡力,不消沉也不墮落。這統領便是先一時的靖國聯軍一軍司令,直到現在,還依然在湘西抱殘守闕,與一萬餘年輕軍人同過那種甘苦與共的日子。

當時我的熟人雖多,地位都很卑下,想找工作卻全不能靠誰說一句話。我記得那時我隻希望有誰替我說一句話,到那個軍人身邊去作一個護兵。且想即或不能作這人的護兵,就作別的官佐護兵也成。因此常常從這個老朋友處借來一件幹淨軍服,從另一個朋友又借了條皮帶,從第三個又借了雙鞋子,大家且替我裝扮起來,把我打扮得像一個有教育懂規矩的兵士後,方由我那表弟帶我往軍法處,參謀處,秘書處,以及其他地方,拜會那些高級辦事員,先在門邊站著,讓表弟進去呈報。到後聽說要我進去了,一走進去時就霍的立一個正,作著各樣詢問的答複,再在一張紙上寫幾個字。隻記著“等等看,我們想法”,就出來了。可是當時竟毫無結果,都說可以想法,但誰也不給一個切實的辦法。照我想來其所以失敗的原因,大體還是一則作護兵的多用小苗人和鄉下人,做事吃重點,用親戚屬中子侄,做事可靠點。二則他們都認識我爸爸,不好意思讓我來為他們當差。我既無辦法可想,又不能去親自見見那位統領官,一坐下來便將近半年。

這半年中使我親親切切感到幾個朋友永遠不忘的友誼,也使我好好的領會了一個人當他在失業時萎悴無聊的心情。但從另外一方麵說來,我卻學了不少知識,憑一種無掛無礙到處為生的感情,接近了自然的秘密。我爬上一個山,傍近一條河,躺到那無人處去默想,漫無涯涘去作夢,所接近的世界,似乎皆更是一個結實的世界。

生活雖然那麼糟,性情卻依舊那麼強,有一次因個小小問題,與那表弟吵了幾句,半夜裏不高興再在他床上睡覺了,一時又無處可去,就走到一個養馬的空屋裏,爬到有幹草同幹馬糞香味的空馬槽裏睡了一夜,到第二天去拿那小包袱告辭時,兩人卻又講了和,笑著揉到地上扭打了一陣。但我那表弟卻更有趣味。在另外一個夜裏,與一個同事說到一件小事,互相爭持不下時,就向那人說:“您不服嗎,我兩人出去打一架!看看!”那人便老老實實同他披了衣服出去,到黑暗無人的菜園裏,扭打了一陣,踐踏壞了一大堆白菜,各人滾了一身泥,鼻青眼腫悄悄回到住處,一句話也不說。第二天上飯桌時,才為人從臉目間認出夜裏情形來,互相便坦白的大笑,同時也就照常成為好朋友了。這一群年輕人大致都那麼勇敢直爽,十分可愛,但十餘年來,卻有大半早從軍官學校出身作了小軍官,在曆次小小內戰上犧牲腐爛了。

當時我既住到那書記處,幾月以來所有書記原本雖不相識,到後也自然都熟透了。他們忙時我便為他們幫幫忙,寫點不重要的訓令和告示,一麵算幫他們的忙,一麵也算我自己玩,有一次正在寫一件信劄,為一個參謀處姓熊的高級參謀見到,問我是什麼名義。我以為應分受責備了,心裏發慌,輕輕的怯怯的說:“我沒有名義,我是在這裏玩的。幫他們忙寫這個文件!”到後那書記官卻為我說了一句公道話,告給那參謀,說我幫了他們很多的忙。問清楚了姓名,因此把我名單開上去,當天我就作了四塊錢一月的司書。我作了司書,每天必到參謀處寫字,事作完時就回到表弟處吃飯睡覺。

事業一有了著落,我很迅速的便在司書中成為一個特出的書記了。我比他們字寫得實在好些。抄寫文件時上麵有了錯誤處,我能糾正那點筆誤。款式不合有可斟酌處,我也看得出,說得出。我的幾個字使我得到了較優越的地位,因此更努力寫字。機會既隻許可我這個人在這方麵費去大部分時間同精力,我也並不放下這點機會。我得臨帖,我那時也就覺得世界上最使人敬仰的是王羲之。我常常看報,原隻注意有正書局的廣告,把一點點薪水聚集下來,謹謹慎慎藏到襪統裏,或鞋底裏,汗衣也不作興有兩件,但五個月內我卻居然買了十七塊錢的字帖。

一分惠而不費的讚美,帶著點幽默微笑:“老弟,你字真龍飛鳳舞,這公文你不寫誰也就寫不了!”就因為這類話語,常常可以從主任那癟癟口中聽到,我於是當著眾人業已熄燈上床時,還常常在一盞煤油燈下,很細心地用《曹娥碑》字體謄錄一角公文或一分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