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種生活營養到我這個魂靈,使它觸著任何一方麵時皆若有一閃光焰。到後來我能在桌邊一坐下來就是八個鍾頭,把我生活中所知道所想到的事情寫出,不明白什麼叫作疲倦,這分耐力與習慣,都出於我那作書記的命運。
我不久因工作能力比同事強,被調到參謀處服務了。
書記處所在地方,據說是彭姓土司一個妃子所住的花樓。新搬去住的參謀處,房子梁架還是年前從一個梁姓苗王處抬來的,笨大的材頭,笨大的柱子,使人一見就保留一種希奇印象。四個書記每天有訓令命令抄寫時,就伏在白木作成的方桌上抄寫,不問早晚多少,以寫完為止。文件太多了一點,照例還可調取其他部分的書記來幫忙,有時不必調請,照例他們也會趕來很高興幫忙。把公事辦完時,若那天正是十號左右發餉的日子,各人按照薪水多少不等,各領得每月中三分之一的薪餉,同事朋友必各自派出一份錢,親自去買狗肉來燉,或由任何人做東,上街去吃麵。若各人身邊皆空空的,恰恰天氣又很好,就各自手上拿一木棒,爬上後山頂上去玩,或往附近一土坡上去玩。那後山頂高約一裏,並無什麼正路,從險峻處爬到頂上時,卻可以看許多地方。我們也就隻是看那麼一眼,不管如何困難總得爬上去。土坡附近常常有號兵在那裏吹號,四周埋葬了許多小墳,每天差不多總有一起小棺材,或蒲包裹好的小小屍首,送到這地方來埋葬。當埋葬時,遠近便蹲了無數野狗同小狼,埋人的一走,這墳至多到晚上,就被這群畜生爬開,小屍首便被吃掉了。這地方狼的數量不知道為什麼竟那麼多,既那麼多為什麼又不捕捉,這理由不易明白。我們每次到那小坡上去,總得帶一大棒,就為的是恐怕被狼襲擊,有木棒可以自衛。這畜生大白天見人時也並不逃跑,隻靜靜的坐在墳頭上望著你,眼睛光光的,牙齒白白的,你不惹它它也不惹你。等待你想用石頭拋過去時,它卻在石頭近身以前,飛奔跑去了。
這地方每到夜間,當月晦陰雨時,就可聽遠遠近近的狼嗥,聲音好像伏在地麵上,水似的各處流,低而長,憂鬱而悲傷。間或還可聽到後山的虎叫,昂的一聲,穀中回音可延長許久。有時後山虎豹來人家豬圈中盜取小豬,從小豬銳聲叫喊情形裏,還可分分明明的知道山中野獸,從何處回山,經過何處。大家都已在床鋪上聽慣了這種聲音,也不吃驚,也不出奇。可是由於虎狼太多,雖窗下就有哨兵崗位,但各人皆擔心當真會有一天從窗口躍進一隻老虎或一隻豺狼,我們因此每夜總小心翼翼把窗門關好。這辦法也並非毫無好處,有一次果然就有兩隻狼來爬窗子,兩個背靠背放哨的兵士,深夜裏又不敢開槍,用刺刀擬定這畜生時,據說兩隻狼還從從容容大模大樣的並排走去。
我的事情既不是每天都很多很多,因此一遇無事可作時,幾個人也常常出去玩。街上除了看洋襪子,白毛巾,為軍士用的服裝,和價值兩元一枚的鍍金表,別的就沒有什麼可引起我們注意的。逢三八趕場,在三八兩天方有雜貨百物買賣。因此我們最多勾留的地方,還是那個河邊。河邊有一個碼頭,長年灣泊五十號左右小木船。上麵一點是個稅局,扯起一麵大大的幡旗。有一隻方頭平底渡船,每天把那些歡喜玩耍的人打發過河去,把馬夫打發過河去,把跑差的兵士打發過河去,又裝載了不少從永順來的商人,及由附近村子裏來作小買賣的人,從對河撐回,那河極美麗,渡船也美麗。
我們有時為了看一個山洞,尋一種藥草,甚至於抖一口氣,也常常走十裏八裏,到隔河大嶺上跑個半天。對河那個大嶺無所不有,也因為那山嶺,把一條河顯得更加美麗了。
我們雖各在收入最少卑微的位置上作事,卻生活得十分健康。有時即或胡鬧,把所有點點錢完全花到一些最可笑事情方麵去,生活也仍然是健康的。我們不大關心錢的用處,為的是我們正在生活,有許多生活,本來隻需我們用身心去接近,去經驗,卻不必用一筆錢或一本書來作居間介紹。
但大家就是那麼各人守住在自己一分生活上,甘心盡日月把各人拖到墳墓裏去嗎?可並不這樣,我們各人都知道行將有一個機會要來的,機會來時我們會改造自己變更自己的,會盡我們的一分氣力去好好作一個人的。應死的倒下,腐了爛了,讓他完事。可以活的,就照分上派定的憂樂活下去。
十個月後,我們部隊有被川軍司令湯子模請過川東填防的消息,我們長官若答應時,便行將派四團人過川東。這消息從幾次代表的行動上,決定了一切技術上問題,過不久,便因軍隊調動把這消息完全證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