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一個轉機(2 / 2)

本軍既多了一些稅收,鄉長會議複決定了發行鈔票的議案,金融集中到本市,因此本地頓呈現空前的繁榮。為了鄉自治的決議案,各縣皆攤款籌辦各種學校,同時造就師資,又決定了派送學生出省或本省留學的辦法。凡學棉業,蠶桑,機械,師範,以及其他適於建設的學生,在相當考試下,皆可由公家補助外出就學。若願入本省軍官學校,人既在本部任職,隻要有意思前去,即可臨時改委一少尉銜送去。我想想,我也得學一樣切實的技能好來為本軍服務。可是我應當學什麼?能夠學什麼?完全不知道。

因為部中的文件繕寫,需要我處似乎比報紙較多,我不久又被調了回去,仍然作我的書記。過了不久,一場熱病襲到了身上,在高熱胡塗中任何食物不入口,頭痛得像斧劈,鼻血一碗一灘的流,我支持了四十天。感謝一切過去的生活,造就我這個結實的體魄,沒有被這場大病把生命取去。但危險期剛過不久,平時結實得同一隻猛虎一樣的老同學陸弢,為了同一個朋友爭口氣,泅過寬約一裏的河中,卻在小小疏忽中被洄流卷下淹死了。第四天後把他死屍從水麵拖起,我去收拾他的屍骸掩埋,看見那個臃腫樣子時,我發生了對自己的疑問。我病死或淹死或到外邊去餓死,有什麼不同?若前些日子病死了,連許多沒有看過的東西都不能見到,許多不曾到過的地方也無從走去,真無意思。我知道見到的實在太少,應知道應見到的可太多,怎麼辦?

我想我得進一個學校,去學些我不明白的問題,得向些新地方,去看些聽些使我耳目一新的世界。我悶悶沉沉的躺在床上,在水邊,在山頭,在大廚房同馬房,我癡呆想了整四天,誰也不商量,自己很秘密的想了四天。到後得到一個結論了,那麼打量著:“好壞我總有一天得死去,多見幾個新鮮日頭,多過幾個新鮮的橋,在一些危險中使盡最後一點氣力,咽下最後一口氣,比較在這兒病死或無意中為流彈打死,似乎應當有意思些。”到後我便這樣決定了:“盡管向更遠處走去,向一個生疏世界走去,把自己生命押上去,賭一注看看,看看我自己來支配一下自己,比讓命運來處置得更合理一點呢還是更糟糕一點?若好,一切有辦法,一切今天不能解決的明天可望解決,那我贏了;若不好,向一個陌生地方跑去,我終於有一時節肚子癟癟的倒在人家空房下陰溝邊,那我輸了。”

我準備過北京讀書,讀書不成便作一個警察,作警察也不成那就認了輸,不再作別的好打算了。

當我把這點意見,這樣打算,怯怯的同我上司說及時,感謝他,盡我拿了三個月的薪水以外,還給了我一種鼓勵,臨走時他說:“你到那兒去看看,能進什麼學校,一年兩年可以畢業,這裏給你寄錢來,情形不合,你想回來,這裏仍然有你吃飯的地方。”我於是就拿了他寫給我的一個手諭,向軍需處取了二十七塊錢,連同他給我的一分勇氣,離開了我那個學校,從湖南到漢口,從漢口到鄭州,從鄭州轉徐州,從徐州又轉天津,十九天後,提了一卷行李,出了北京前門的車站,呆頭呆腦在車站前麵廣坪中站了一會。走來一個拉排車的,高個子,一看情形知道我是鄉巴老,就告給我可以坐他的排車到我所要到的地方去。我相信了他的建議,把自己那點簡單行李,同一個瘦小的身體,擱到那排車上去,很可笑的讓這運貨排車把我拖進了北京西河沿一家小客店,在旅客簿上寫下——沈從文年二十歲學生湖南鳳凰縣人便開始進到一個使我永遠無從畢業的學校,來學那課永遠學不盡的人生了。

廿年八月在青島作

廿九年十月十日在昆明校改

三十年一月七日校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