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進報館後,我同一個印刷工頭住在一間房子裏。房中隻有一個窗口,門小小的,隔壁是兩架手搖平板印刷機,終日嘰嘰格格大聲響著。
這印刷工人倒是個有趣味的人物。臉龐眼睛全是圓的,身個兒長長的,具有一點青年挺拔的氣度。雖隻是個工人,卻因為在長沙地方得風氣之先,由於“五四運動”的影響,成了個進步工人。他買了好些新書新雜誌,削了幾塊白木板子,用釘子釘到牆上去,就把這些古怪東西放在上麵。我從司令部搬來的字帖同詩集,我卻把它們放到方桌上。我們同在一個房裏睡覺,同在一盞燈下做事,他看他新書時我就看我的舊書。他把印刷紙稿拿去同幾個別的工人排好印出樣張時,我就好好的來校對。到後自然而然我們就熟習了。我們一熟習,我那好向人發問的鄉巴老脾氣,有機會時,必不放過那點機會。我問那本封麵上有一個打赤膊人像的書是什麼,他告了我是《改造》以後,我又問他那《超人》是什麼東西。我還記得他那時的樣子,臉龐同眼睛皆圓圓的,簡直同一匹貓兒一樣:“唉,伢俐,怎麼個末朽?一個天下聞名的女詩人……也不知道麼?”“我隻知道唐朝女詩人魚玄機是個道士。”“新的呢?”“我知道隨園女弟子。”“再新一點?”我把頭搖搖,不說話了。我看到他那神氣我倒覺得有點害羞,我實在什麼也不知道。等一會兒我可就知道了,因為我順從他的指點,看了這本書中一篇小說。看完後我說:“這個我知道了。你那報紙是什麼報紙?是老《申報》嗎?”於是他一句話不說,又把剛清理好的一卷《創造周報》推到我麵前來,意思好像隻要我一看就會明白似的,若不看,他縱說也說不明白的。看了一會,我記著了幾個人的名字。又知道白話文與文言文不同的地方,其一落腳用也字同焉字,其一落腳卻用呀字同啊字,其一寫一件事情越說得少越好,其一寫一件事情越說得多越好。我自己明白了這點區別以後,又去問那印刷工人,他告我的大體也差不多。當時他似乎對於我有點覺得好笑,在他眼中我真如長沙話所謂有點朽。
不過他似乎也很寂寞,需要有人談天,並且向這個人表現表現思想。就告我白話文最要緊處是“有思想”,若無思想,不成文章。當時我不明白什麼是思想,覺得十分忸怩。若猜得著十年後我寫了些文章,被一些連看我文章上所說的話語意思也不懂的批評家,胡亂來批評我文章“沒有思想”時,我即不懂“思想”是什麼意思,當時似乎也就不必怎樣慚愧了。
這印刷工人使我很感謝他,因為若沒有他的一些新書,我雖時時刻刻為人生現象自然現象所神往傾心,卻不知道為新的人生智慧光輝而傾心。我從他那兒知道了些新的,正在另一片土地同一日頭所照及的地方的人,如何去用他們的腦子,對於目前社會作一度檢討與批判,又如何幻想一個未來社會的標準與輪廓。他們那麼熱心在人類行為上找尋錯誤處,發現合理處,我初初注意到時,真發生不少反感!可是,為時不久,我便被這些大小書本征服了。我對於新書投了降,不再看《花間集》,不再寫《曹娥碑》,卻歡喜看《新潮》《改造》了。
我記下了許多新人物的名字,好像這些人同我都非常熟習。我崇拜他們,覺得比任何人還值得崇拜。我總覺得稀奇。他們為什麼知道事情那麼多。一動起手來就寫了那麼多,並且寫得那麼好。可是我完全想不到我原來知道比他們更多,過一些日子我並且會比他們寫得更好。
為了讀過些新書,知識同權力相比,我願意得到智慧,放下權力。我明白人活到社會裏應當有許多事情可作,應當為現在的別人去設想,為未來的人類去設想,應當如何去思索生活,且應當如何去為大多數人犧牲,為自己一點點理想受苦,不能隨便馬虎過日子,不能委屈過日子了。
我常常看到報紙上普通新聞欄說的賣報童子讀書補鍋匠捐款興學等記載,便想自己讀書既毫無機會,捐款興學倒必需做到。有一次得了十天的薪餉,就全部買了郵票,封進一個信封裏,另外又寫了一張信箋,說明自己捐款興學的意思,末尾署名“隱名兵士”,悄悄把信寄到上海《民國日報·覺悟》編輯處去,請求轉交“工讀團”,這捐款自然不會有什麼著落,但作過這件事情後,心中卻有說不出的秘密愉快。
那時皮工廠,帽工廠,被服廠,修械廠,組織就緒已多日,各部分皆有了大規模的標準出品。第一班師範講習所已將近畢業,中學校,女學校,模範學校,全已在極有條理情形中上課。我一麵在校對職務上作我的事情,一麵向那印刷工人問些下麵的情形,一麵就常常到各處去欣賞那些我從不見到過的東西。修械處的長大車床,與各種大小輪軸,被一條在空中的皮帶拖著飛躍活動,從我眼中看來實在是一種壯觀。其他各個工廠亦無事不觸目驚人。尚有學校,那些從各處派來的青年學生,在一般年輕教師指導下,在無事無物不新的情形中,那分活動實在使我十分羨慕。我無事情可作時,總常常去看他們上課,看他們打球。學生中有些原來和我在小學時節一堆玩過鬧過的,把我請到他們宿舍去,看看他們那樣過日子,我便有點難受。我能聊以自解的隻一件事,就是我正在為國家服務,卻已把服務所得,作了一次捐資興學的偉大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