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夏家的日子風生水起,天天向上,讓人好不快哉!
熟料,朗朗乾坤,忽然間,狂飆驟起,塵土飛揚,霧霾蔽日,使人晦氣頓生,大不如意,好心致一下子降到了冰點。麵對這沒有道理的事情,又能怎樣呢?這正如奔跑歡笑的州河,在不經意間觸碰到怪石嶙峋的崖石,河水激蕩,水花濺落,它再發脾氣,再怏怏不歡,都得旋即轉身,衝出困境。不衝出困境,就會窒息。隻有衝出困境,才有出路。其實啊!人類最好的老師是自然呢.
這是閑話,咱言歸正傳。卻說,石蓮身懷六甲,正春風得意的時候竟一連三個晚上都做噩夢,她噩夢醒來便是一身冰冷的汗水。夏旺問她怎麼啦?她總說沒什麼,對可怕的夢一字不說。但她惶惶不安的心卻沒法平靜,那慘不忍睹的場麵,曆曆在目,驚心動魄。她夢見自己在草帽山下站著,看旺子從山上采一種跟她名字一樣的石蓮花。他知道她愛這種花,但這種花不好采,踏遍草帽山才能采擷一束。現在旺子已在千卉百花中采到一束,就要走下山來。正在這時有一隻怪獸攔住旺子下山的路。這怪獸虎頭豹尾,張著血盆大口,直朝旺子撲去。說時遲,那時快,旺子當即揮拳跟怪獸搏鬥了好幾個回合,最後還是被怪獸撕咬得撲倒在地,血肉模糊……這好可怕的夢境,她不願意告訴旺子,她恨自己為什麼要做這麼可怕的夢呢?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突如其來的夢是不是一種不吉不祥的兆頭呢?連日來,石蓮像吃了鉛塊一樣,心事沉重,但在夏旺麵前卻掩飾不露,待旺子出門下地後,她就跪在二老牌位前,磕頭祈禱:父母親大人,咱夏家有後了,你們可要保佑旺子平平安安。
又過了些日子,石蓮惴惴不安的心,稍微平靜了,但噩夢的陰影時不時還在眼前晃蕩。當她典著肚子,拖著笨身子,不時為旺子祈禱時,草帽山上,老榆樹上,算黃算割催命鬼似的叫開了。農曆五月走來了,三夏大忙走來了。
十二
三夏大忙,既要收割碾曬麥子,又要爭分奪秒搶種晚玉米。有人說龍口奪食的收麥天,家裏有十個八個的漢子還嫌少呢。
然而,夏旺家卻隻有夏旺一個人下地,他再有力氣也顯得勢單力薄,可那有什麼法子呢?他家有四畝麥田,往年有石蓮搭手都落在人後,今年夏旺一個人要收要種,可真得豁出命幹哩。夏旺心想,怕個球!不就多受些苦累嗎。天塌不下來。他對石蓮發布的土地政策是兩不準:一不準下地,二不準幹做飯之外任何事情。他對石蓮說:收麥,脫粒,種玉米是男人的活,你甭操心。保護好咱的孩子是你天大的責任,這叫分工明確,各負其責。
做莊稼活,夏旺是草帽村數一數二的把式。他幹起活來,有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牛脾氣。在收割麥子的前兩天,就把用了幾輩人的磨石擺好,把鐮床子拾掇好。把能用的鐮刀刃片兒都找出來,一張一張磨得飛快,待下地時全帶上,輪換使用,既省力又出活。收麥天是高溫天,他就披星戴月,早出晚歸圖個涼快。若遇見皓月當空時,幹脆割一夜麥子,第二天烈日當頭時睡個午覺養精蓄銳。每次下地割麥子,都拉上車子,收工回家時捎帶拉一車麥捆。他自豪地對石蓮說,咱這是苦幹加巧幹。
但是,夏旺再苦幹加巧幹,哪怕你生有三頭六臂,畢竟是他一個人啊!他還是落後了,被草帽村的人甩了龍尾了。當他收割完麥子準備脫粒的時候,人手多的人家,差不多晚玉米都種結束了,手腳麻利的家,連麥子都曬幹裝櫃子裏了,不是背著手在地頭轉悠,那就是在有風的樹蔭下搖芭蕉扇了。
啞巴見夏旺一個人苦累,他家的活幹完就來幫夏旺。他打啞語對夏旺說:甭急!急出病更糟糕。我來幫你,三五天就能把玉米種完,請放下你的心。
啞巴來幫夏旺,石蓮心裏鬆泛多了,她對啞巴說:你人實在心地好,我們有難處,你總來幫助,我跟夏旺感謝你。啞巴不抽煙不喝酒,石蓮每頓給他炒雞蛋吃。
頭一天啞巴幫夏旺抬來脫粒機把摞了一院子的麥捆打完,晚上連麥秸地都壘起來了。
第二天啞巴幫夏旺把最大的一塊玉米地種完了。
第三天啞巴沒來,他老父親讓人捎話給夏旺,說他的大兒子從城裏打來電話,讓啞巴去商州城了。
石蓮勸夏旺說:啞巴沒來,你就歇一天工把。要顧惜自己身體,身體是本錢,透支的太厲害,吃虧的是自己。遲種幾天不就是少收些糧食嗎?咋能跟自己命過不去呢?
夏旺說:你說的也對。但不違農時是莊稼人的緊箍咒。夏玉米晚種一天遲收十天哩。別人家種的早的都出地發綠了,咱才種了一塊地,不急能由得了我嗎?
夏旺心裏火燎煙熏似得發急,不但不聽石蓮的話,竟夜以繼日的連軸轉著幹,簡直不要命了。身上被日頭曬得褪黑皮,手掌的血泡磨破了,汗水一浸鑽心的疼,他卻硬忍著不吭聲。
石蓮見夏旺遭這麼大的罪,心都疼爛了,勸說也不頂用,她坐立不安,不知怎麼辦。這天夜裏,石蓮又做了一個噩夢:她看見天上的雲一會兒像雪一樣白,一會像墨一樣黑,一會兒又像火一樣紅,一眨眼又看見紅雲燃燒,烈焰熊熊,馬上就要燒到地上了,她怕火燒著了旺子。拚命喊旺子回家。突然響一聲炸雷,大雨傾盆,澆滅了火焰。她又看見旺子一個人站在雨地裏,被傾倒的雨水衝的搖搖欲墜。她喊旺子,卻沒有回聲。她走在雨地裏,要把旺子撴回家。可奇怪得很,明明是蓋地鋪天的雨,她身上卻怎麼沒落一滴雨?他顧不得多想這些,她得快點把旺子撴回家,可怎麼用力也邁不動步子,也使不上勁。她急的“哇”一聲哭了……被驚醒的旺子趕緊把石蓮攬在懷裏,安慰她不要害怕。她蜷縮在旺子懷裏,十分恐懼,隱隱感覺到這離奇古怪的夢是不是兆示著要發生什麼重大事情呢?
次日早晨,夏旺早早起來要下地種玉米,石蓮攔住他死活不讓出門,哭著說:人重要還是玉米重要?人都快累死了還要玉米幹啥?
為了不讓石蓮生氣,夏旺就在家歇了一天。但他人歇著心裏卻急得冒火哩。
十三
第三天中午,夏旺趁石蓮睡著了,便帶上鋤頭,水桶,種子和化肥,輕手輕腳出了門,來到州河岸邊的一塊地裏種玉米。
頭上的日頭特別毒火,像掛在當空的大火爐,熾烤得夏旺汗流浹背,眼冒火星。夏旺天生強倔,他想要怎麼就一定得怎麼。這塊地往年跟石蓮兩個人種都得兩晌,但現在他卻給自己下了死命令:不種完這塊地的玉米就不回家吃飯。
正午,太陽最毒的時候,夏旺才把玉米窩挖完,他已筋疲力盡了,很想到大柳樹下歇歇涼,但他沒有。他心裏明白,挖完窩子,這才是活路的一半,接下來還要一窩一窩撂種,一窩一窩澆水,不澆飽墒咋能保全苗?最後還要一窩一窩蓋土,一道工序都不能少。
夏旺忽然發現自己照在地上的影子不見了,身子不由打了個冷戰。聽老人說鬼才照不出影子,我是活生生的人,怎麼能在白天大日頭下就沒了影子呢?
驚疑間猛醒到現在已是該回家的時候了,但他知道他給自己下過死令,要回家除非把這塊地收拾完了。他把種玉米看得比命都要緊,他選擇了堅持到完成任務,他安慰自己,一定要挺住,再苦幹幾天,待玉米都種完了,就美美地睡上三天三夜吧!
夏旺把種子一窩不漏地撂完後,又給每窩撂上點化肥,就挑起兩隻紅塑料桶去州河邊挑水一窩窩地澆墒,這樣玉米種子得墒後就出苗齊整。他不知哪來的力量,挑了一擔又一擔,馬不停蹄地來回跑著,他忘了累,忘了熱,忘了餓,他似乎已經變成一個機器人了。
天空沒有一片雲彩,地上沒有一絲風,柳樹上,蟬不鳴了,地裏做活的人就剩夏旺了。火辣辣的太陽依舊灼烤著田地,灼烤著夏旺,他像織布的梭子,不知道停息,隻知道往來不息的穿梭。
寡言少語的夏旺不知怎麼忿忿不平了,他瞅著已經開始偏西的太陽詛咒了抱怨了:狗日的太陽,你要把我烤死嗎?你怎麼就不通人性呢?你怎麼就沒有惻隱之心呢?繼而,夏旺對他激憤的情緒,又後悔不已:咱咋能跟老天爺作對呢?
州河的水沒有因為夏旺挑走了幾十擔,甚至上百擔而幹涸斷流,可夏旺感覺他軀體的水分快蒸幹了,他連一滴汗也冒不出來了,他快要窒息了。但他心中的信念依然是堅持,再有幾擔水不就完工了嗎?
他把水桶放在河沿上,順勢把水擔撂在身後的河灘上。他感到窘迫,把戴在頭頂發黃的石蓮用麥稈親手編製的草帽,掀下來擱在水擔旁。他一手拎一隻水桶彎腰汲水,拚力把滿桶水往岸上提。可水桶還沒提離水麵,忽然眼前一黑身不由己,“撲通”一聲,他像一樁子糧食似的栽進河水裏。
當著不幸的事情發生之時,周圍連一個人也沒有,隻有毒毒的太陽照著水裏的夏旺。水不深剛淹住夏旺,水動著,夏旺卻不動了。他靜靜地躺在水裏,再也沒有活力站起來了,有幾條小魚遊過來,繞著夏旺遊了幾圈,它們擺動尾巴,顯出很無奈的樣子。浮在水麵上的兩隻土紅色的塑料桶,順水漂流。剛還擔在夏旺肩上的扁擔,還有他戴過的草帽,靜置在岸邊的沙灘上。草帽整整戴過三年了,邊緣已朽爛,但它像知己的朋友,夏旺舍不得拋棄它。扁擔從夏旺的祖父傳承到夏旺,挑水挑糞挑糧食,已使喚了三代人了,經曆肩胛皮肉的蹭磨,閃現出油亮的光澤。
霎時間,天氣突變,烏雲滿天,遮住烈日,狂風卷起,沙土飛揚,天昏地暗。河岸上夏旺的草帽被風旋到半空裏,油光閃亮的水擔被刮得不知去向。四麵八方的黑雲,一起向天的中央翻滾。忽然,當空裏閃放出一道快速蜿蜒曲折的大火繩,接著是一個驚天動地的炸雷,緊隨著驟雨傾盆便從天而降。不一時遍地水流,朝州河奔湧,河水開始上漲。
沉在水底的夏旺,漸漸漂起浮在水麵,隨河水不停上漲,眼看著旺子將要順水而去了。
十四
好在這觸目驚心的一幕,被正在州河沿大柳樹下避雨的啞巴看見了。
那天,啞巴被哥哥的一個電話叫進了商州城。哥哥卻為何事要弟弟進城呢?這話還得從清明節說起。
原來住在商州城裏的大哥,在清明節把兒子帶回老家掃墓祭祖,說來也怪,這侄子一回到老家便跟著啞巴叔如影隨形,啞巴喜歡侄子竟到了他要什麼他就給什麼的程度。侄子要小鬆鼠,啞巴叔就爬上草帽山懸崖給捉;侄子要飛鳥,啞巴叔就黑夜攀上老榆樹掏鳥窩……這回清明節侄子一回到老家,硬要啞巴叔養的短尾巴紅眼珠的兔子,可啞巴沒有給。為什麼?因為兔子有身孕,啞巴就跟侄子說好,待它產下孩子就送侄子一對兒。眨眼兩個月過去了,產下的小兔崽也歡蹦亂跳了,可哥哥工作忙,總沒時間帶兒子回老家,近來侄子想兔子想的發狂,竟用絕食要挾爸爸,哥哥無奈就打電話給老父親,讓啞巴弟弟帶上兔子火速進城。
啞巴把兔子給侄子急急送去後,就用廢木條製作了一個籠子,把兩隻兔子放進去後,就帶侄子上金鳳山,給兔子割草。到了半山啞巴指著槐樹葉和地上的苜蓿草,用啞語對侄子說:兔子是草食動物,最愛吃槐樹葉子和苜蓿,吃這兩種草兔子才不生病。
啞巴從金鳳山回來,馬上要回鄉下老家,可侄子抱住啞巴叔的腿不許走,他隻好又住了一天。啞巴之所以急著要回家,就是因為他心裏總惦記著旺子,他要早些回去幫旺子種玉米。第三天一大早他就去車站乘公交車回去,不想中途因車禍兩次堵車,耽擱了好幾個小時,一到站就下車過州河,可剛過河,風雲突變,下起了瓢潑大雨,他沒帶雨傘,隻得在河沿的大柳樹下避雨。
啞巴心急,雖在避雨,眼睛卻四麵八方地看。雨急霧氣彌漫,周圍茫茫一片渾然,但他還是發現在大柳樹東。離河岸不遠有個什麼東西浮在水麵上,啞巴眯起眼睛仔細看,越看那東西越像人。這時雨也小些了,他冒雨跑到近前一看,果然是人,留短發的男性,麵目朝下。河水正在上漲,,眨眼間那浮在水麵上的人已順水漂流了三五米。不容遲疑,他撲通跳下河,河水有半腰深。人在著急時力量最大,動作也快。那人顯然比啞巴粗壯的多。可他一用力就把他從水中抱到岸上,見地上是爛泥水潭,就一鼓作氣把人抱到大柳樹下,仰麵朝上放在地上。
啞巴一看這人,原來是他的好朋友旺子,“哇”一聲哭了,淚水奪眶而出。他強忍住哭泣,把手搭在旺子鼻孔一試,已沒了氣息。但他不死心,把旺子擔在膝上控出肚裏的水,又是掐人中,有是做人工呼吸,可旺子仍是無聲無息,啞巴禁不住又放聲“哇哇”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