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是個海闊天空,心懷高朗的學者,所以他隻誠實的賞識真的美,隻勤懇的搜求人生的真意,而不信任何鬼氣皡漫的宗教。不幸,自從發覺了他那“頭”,或者說那“匹”,妻子的短處以後,他懊悔的至於信了宗教以求一些精神上的安慰。他的信仰物,非佛,非孔,非馬克思,更非九尾仙狐,而是鐵麵無私的五殿閻君。牌餘酒後,他覺得非有些靈魂上的修養不可,他真的秉著虔誠,匍匐在地的禱告起來:“敬求速遣追魂小鬼將賤內召回,以便小子得與新式美人享受戀愛的甜美!閻君萬歲!阿門!”
祈禱之後,他心中輕快了許多,眼前光明了許多,好似他的靈魂在七寶蓮池中洗了一回澡。他那個小腳冤家,在他半閉著的眼中,象一條黑線似的飛向地獄去了;然後金光萬道,瑞彩千條,無數的維新仙子從天上飄然而降。他的心回複了原位,周身的血脈流的順了故轍,覺得眼前還有一盞一百二十燭力的西門子電燈,光明!希望!他從無聊之中還要安慰自己,“來吧!再爽快爽快!”於是“金鑾殿”中兩瓶燒酒由趙子曰的兩片厚嘴唇熱辣辣直刺到他靈魂的深處!可憐的趙子曰!
(2)
第三號差不多是天台公寓的公眾會議廳:一來是趙子曰的勢力所在,號召得住。二來是第三號是全公寓中最寬綽的房子。
第三號的聚談和野樹林一樣:遠看是綠叢叢的一片,近看卻鬆,槐,榆,柳各有特色;同樣,他們的談話遠聽是一群醉鬼奏樂,亂吵;近聽卻各有獨立不倚的主張與論調:“你說昨天那張‘白板釣單’釣的多麼脆!地上見了一張——”
第一位沒有說完,第二位:“店主東,黃驃馬的馬字,不該耍花腔兒呀!譚叫天活著的時候——”
第二位沒說完,第三位:“敢情小翠和張聖人裂了鍋啦!本來嗎——”
第三位沒說完,第四位:“你們想,我入文學係好,還是哲學係好?我的天性近——”
第四位沒說完,大家一齊喊:“莫談學事!”
第三號的聚談如此進行,直到大家的注意集中於一點,第三號的主人開始收拾茶碗,墨盒,和旁的一切可以用作武器的東西。因為問題集中的時候,茶碗墨盒便要飛騰了。第三號的主人倒不準是膽子小怕流血,卻是因為茶碗摔碎沒有人負責賠償。
第三號的聚談,憑良心說,也不是永遠如此,遇到國家,社會,學校發生重大事故的時候,大家也真能和衷共濟的討論救濟的方法。不幸,就是有時候打起來,第三號的主人也甘心為國家,社會而犧牲幾個茶碗。
夜深了,若不是鍾鼓樓的鍾聲咚咚的代表著寒酸貪睡的北京說夢話,北京城真要象一隻大死牛那麼靜寂了。鬼似的小風卷著幾片還不很成熟的雪花,象幾個淘氣的小白蛾,在電燈下飛舞。雖然隻是初冬的天氣,卻已經把站街的巡警凍得縮著脖子往避風閣裏跑了。
這種靜寂在天台公寓裏是覺不到的,因白天講堂上睡足了覺的結果,住客們不但夜間不困,而且顯著分外精神。王大個兒的《斬黃袍》已從頭至尾唱了三遍。孫明遠為討王大個兒的歡心,聲明用他的咳嗽代替喝彩。裏院裏兩場麻雀打得正歡,輸急了的狠命的摔牌,贏家兒微笑著用手在桌沿上替王大個兒拍板。外院南屋裏一位小鼻子小眼睛的哲學家,和一位大鼻子大眼睛的地理家正辯論地球到底是圓的還是方的。兩位的辯論毫無結果,於是由這個問題改到討論:到底人們應當長大鼻子大眼睛,還是小鼻子小眼睛。……隻有北屋裏的方老頭兒安穩的睡熟了,隻有他能在這種環境下睡的著,因為他是個聾子。
第三號裏八圈麻雀叉完,開始會議關於罷課的事情。趙子曰坐在床上,臀下墊著兩個枕頭,床沿上坐著周少濂,武端。椅子上坐著兩位:莫大年和歐陽天風。
天台公寓住著有三十上下位客人,現在第三號的會議卻隻有此五位:一來因為客人們並不全屬於一個大學;二來縱然同是一個大學的學友,因省界,黨係之不同,要是能開超過十個人以上的會議,也顯著於理不合。
周少濂是位很古老的青年,彎彎的腰象個小銀鉤蝦。瘦瘦的一張黃臉象個小幹橘子。兩隻小眼永遠象含笑,鼻尖紅著又永遠象剛哭完。這樣似笑不笑,似哭非哭的,叫人看著不能起一定的情感。細嫩的嗓音好似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可是嗓音的難聽又決不是小孩子所能辦到的。眉上的皺紋確似有四五十歲了,嘴唇上可又一點胡子茬沒有。總之,斷定他至小有七歲,至大有五十,或者沒有什麼大錯兒。他學的是哲學,可是他的工夫全用在作新詩上。他自己說:他是以新詩來發表他的哲學。不幸,人們念完他的新詩,也不知為什麼就更糊塗了。他張口便是新詩,閉口便是哲學。沒有俏皮的詩句,該他說話的時候也不說。有漂亮的詩句,不該他說話的時候也非說不可。現在他穿著一件灰布棉袍,罩著一件舊藍嗶嘰的西服上身。這樣不但帶出幾分“新”的味道,而且西服口袋多,可以多裝一些隨時寫下來的詩句的紙條兒,以免散落遺失了。
至於武、莫二位呢,他們全是學經濟學的。他們聽說西洋銀行老板,公司經理全是經濟專家。他們也聽說:銀行老板,與公司經理十個有九個是禿腦瓢,雙下巴頦兒,大肚子;肚子上橫著半丈來長的金表鏈。所以,他們二位也都是挺腰板,鼓肚皮,縮脖子,以顯項上多肉。至於二位不同之點雖然很多,可是最容易看出來的是:莫大年的臉,紅的象一盤縮小的朝陽,武端的臉是黃的似一輪秋月。莫大年的紅臉肉嘟嘟的象個小胖子,人們也叫他小胖子;武端的黃臉肉上也不少,可是沒有人想起叫他小胖子。有些人實在想叫他“小腫子”,又覺得不好出口,雖然腫和胖是差不多的。莫大年是心廣體胖,心裏有什麼,嘴裏就說什麼。武端是心細體胖,心裏揣著好的,嘴裏卻說著壞的,因為壞的說著受聽。莫大年是肥棉袍,寬袖馬褂,好象綢緞莊的少掌櫃的。武端是青呢洋服,黃色法國式皮鞋,一舉一動都帶著洋味兒。
歐陽天風呢,他在大學預科還不滿七年呢,大概差兩個學期。他抱定學而不厭,溫故知新的態度,唯恐其冒昧升級而根基打的不堅固。他和趙子曰的每科學三個月的方法根本不同,可是為學問而求學的態度是有同樣的可佩服的。他的麵貌,服裝,比趙子曰的好看的不止十倍,可是他們兩個是影形不離的好朋友。趙子曰隻有和歐陽這麼個俊俏的人相處,才坦然不覺自己的醜陋;歐陽天風隻有和趙子曰這樣難看的人相處,才安然不疑自己的嬌美。他們兩個好象廟門前立著的那對哼、哈二將,唯其不同,適以相成。他們兩個還有一點不同的地方:趙的入學是由家裏整堆往外拿洋錢,在公寓中打麻雀西啷花啷一五一十的輸洋錢。歐陽不但不用從口袋裏往外掏錢,卻是因叉麻雀賺錢而去交學費。設若工讀互助會要贈給半工半讀的人們獎牌,那可以無疑的斷定,那塊金質獎牌是要給歐陽天風的。他們兩個的經濟政策根本不同,可是在麻雀場上使他們關係越發密切;趙子曰要是把錢輸給歐陽天風,除了他以為叉麻雀是最高尚的遊戲以外,他覺得無形中作了一樁慈善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