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第三號的會議開幕:

“李順!”主席,趙子曰,坐在床上象一座小過山炮似的喊:“李順!”“李順!”

沒有應聲!

“李——順!——”主席的臉往下一沈,動了虎威。沒有應聲!

“叫李順幹什麼?”莫大年問。

“買瓜子,煙卷!沒有這兩樣,這個主席我不能作!”趙子曰挑著眉,很鄭重的說。

“不早了,大概他睡了。”莫大年說著看了看胖手腕上的小金表:“可不是,兩點十分了!”

“咱們醒著,打雜的就不能睡!”主席氣昂昂的說。“也別怪李順,”莫大年傻傻忽忽的替李順解說:“八小時的工作,不是,不是通行的勞工限製嗎?”

“先別講理論!他該睡,我們不該吃瓜子!”主席理直氣壯的一語把莫胖子頂回去了!

屋中靜默了一刻。

“不管理論,”莫大年低著頭象對自己說:“人道要講吧!”“好!”主席說:“老莫,聽你的,講人道,瓜子不吃啦!煙呢,難道也——”

“我有!來!吃一枝!”武端輕快的打開銀煙盒遞給趙子曰。主席的虎項微俯,拿了一枝煙。煙卷燃著,怒氣漸次隨著口中噴出的香霧騰空而散。

“我還是差涵養!”主席搖著頭很後悔的樣子說:“止不住發怒!你的話,老莫,永遠和孔聖人一樣的高明!好,現在該商議咱們的事了。我說,老李怎麼不來?!”“好!人家老李那能和咱們一塊會議!”武端慢慢的說:“你猜怎麼著?哼!老李決不讚成罷課,不來正好!”“主席!”周少濂詩興已動,張著小鯰魚似的嘴,扯著不得人心的小尖嗓,首先發言:“此次的罷課是必要的。看!看那灰色的教授們何等的冷酷!看!看那校長刀山似的命令,何等的嚴重!我們若不抵抗,直是失了我們心上自由之花,耳邊夜鷹之曲!反對!反對科舉式的考試!帝國主義的命令!”他深深的喘了一口氣接著說:“從文學上看來,這是我的意見!”他又喘了一口氣:“至於辦法,步驟,還不是我腦中的潮痕所能浸到的!雖然,啊,——反對!”

“老周的話透澈極了!”主席說。跟著看了看手中的煙卷:“妹妹的!越吃越不是味兒!”他一撇嘴,猛的把煙卷往地上一扔。

“老趙,你忘了那是老武的金色的煙絲,雪白的煙紙,上印洋字,中含‘尼古丁’的煙卷兒吧?”周少濂乘著機會展一展詩才,決沒有意思挑撥是非。

“我該死!”主席想起來那是武端的煙,含著淚起誓道歉:“老武!你不怪我,一定!我要有心罵你的煙,妹妹的,我不是人!”

“哼!要不是老周,這頓罵我算挨妥了呢!”武端臉上微微紅了一紅,把手插在褲袋裏,挺了挺腰板說:“你猜怎麼著?英雄造笑罵,笑罵造英雄,不罵怎會出英雄!罵你的,主席!”“得了!瞧我啦!”莫大年笑著給他們分解:“商量咱們的事要緊,歐陽!該你說話了,別竟聽他們的!”歐陽天風剛要發言,被主席給攔回去了。

“老武!你看著,從此我不再吃煙,煙中有‘尼古丁’,毒素!”主席不但後悔錯罵了人,也真想起吸煙的害處來:“諸位!以後再看見我吃煙,踢著我走!”他看著武端不言語了,才向歐陽天風說:“得!該聽你的了!”

“我不從文學上看,”歐陽天風滿臉堆笑,兩條眉向一處一皺一皺的象半惱的,英俊的,惱著還笑的古代希臘的神像:“我從事實上想。校長,教員,職員全怕打。他們要考,我們就打!”說罷他把皮袍的袖口卷起來,露出一對小白肉饅頭似的拳頭。粉臉上的蔥心綠的筋脈柔媚的漲起來,象幾條水彩畫上的嫩綠荷梗。激烈的言詞從俏美的口中說出來,真象一朵正在怒放的鮮花,使看的人們傾倒,而不敢有一絲玩狎的意思。

“歐陽說的對極了!對極了!”主席瘋了似的拍著手,扯著脖子喊,比在戲園中捧坤伶還激烈一些。

“我們有許多理由,事實,反對校長。”武端發言:“憑他的出身,你們猜怎麼著,就不夠作校長的資格!他的父親,注意,他的父親是推小車賣布的,你們知道不知道?”說到這裏,他往四圍一看:心中得意極了,好似探險家在荒海之中發現了一座金島那樣歡喜。“你們猜怎麼著,本著平等,共和的精神,我們也不能叫賣布的兒子作校長!”

“老武的話對極了!”主席說,說完打了兩個深長而款式的哈欠。

大家被主席引動的也啊——哈的打起哈欠來。

“諸位!讚成不?開開一扇窗子進些新鮮空氣?”莫大年問。

眾人沒有回答,莫大年立起來把要往窗子上伸的那隻手在大襟上撣了撣煙灰,又坐下了。

“沒人理你,紅色的老莫!”周少濂用詩人的觀察力看出莫大年的臉紅得象抹著胭脂似的。

“主席!”莫大年嘟嘟囔囔的說:“我困了!你們的意見便是我的意見,你們商議著,我睡覺去啦!”

“神聖的主席!原諒我!我黑色與白色的眼珠已一齊沒有抵抗上層與下層的眼皮包圍之力了!”周少濂隨著莫大年也往外走。

“老莫!老周!明天見!”主席說。

“主席!”歐陽天風精神百倍的喊:“我們不能無結果而散!問問大家讚成‘打’不!”

“諸位!我們決定了:打!”主席說:“將來開全體大會的時候,我就代表天台公寓的學友說:打!是不是?”“沒第二個辦法!”歐陽天風說:“沒——”

莫大年和周少濂已經走到院中,漱漱的小雪居然把地上蓋白了。周少濂跳著腳提著小尖嗓喊:“老趙!還不出來看這初冬之雪喲!雪喲!白的喲!”“是嗎,老周?”趙子曰從床上跳下來往外跑。武端,歐陽天風也都跟出來。歐陽天風怕冷,抱著肩象個可愛的小貓似的跑進自己屋裏去。趙子曰和武端都伸著兩臂深深的吸著雪氣。一個雪花居然被趙子曰吸進鼻子裏去,化成一個小水珠落在他的寬而厚的唇上:“哈哈!有趣!”

周少濂立在台階用著勁想詩句,想了半天好容易想起兩句古詩,加上了一兩個虛字算作新詩,一邊搖頭一邊哼唧:“北雪呀——犯了——長沙!”

“胡雪喲>冷啦<萬家!”趙子曰接了下句,然後說:“對不對,老周?杜詩!杜詩!”

“老趙!‘灰’色的胡雲才對!”周少濂說完頗不高興的走進屋裏去。

“老武!”趙子曰放下周少濂,向武端說:“還有煙卷沒有?”“踢著他走!”歐陽天風在屋裏笑著嚷。

“踢我?你?留神傷了你的小白腳指頭啊!”隻要人們會笑,會扯下長臉蛋一笑,什麼事也可以說過不算。趙子曰,於是,哈哈的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