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桌上的小洋鍾叮叮的敲了六下。趙子曰很勇敢的睜開眼。“起!”他自己盤算著:“到公園看雪去!老柏樹們掛著白胡子,大紅牆上戴著白硬領,美呀!……也有益於身體!”南屋的門開了。趙子曰在被窩裏甕聲甕氣的喊:“老李吧?幹什麼去?”
“踏雪去!”李景純回答。
“等一等,一同去!”
“公園前門等你,雪下得不厚,我怕一出太陽就全化了!”李景純說著已走到院中。
“好!水榭西邊的小草亭子上見!”趙子曰回答。街門開了,趙子曰聽得真真的。他的興味更增高了:“說起就起!一!二!三!”
“一……,二……,雪……,踏……”他腦中一圈兩圈的畫了幾個白圈。白圈越轉越小,眼睛隨著白圈的縮小漸漸往一處閉。眼睛閉好,紅鬆,綠雪,灰色的賈波林,……演開了“大鬧公園”。
太陽慢騰騰的從未散淨的灰雲裏探出頭來,簷前漸漸的滴,滴,一聲聲的往下落水珠。
李順進來升火,又把趙子曰的好夢打斷:“李順!什麼時候了?”
“八點多了?先生。”
“天晴了沒有?”趙子曰的頭依然在蓄滿獨門自製香甜而又酸溜溜的炭氣的被窩裏埋著。
“太陽出來好高啦,先生。”
“得!等踏濘泥吧!”趙子曰哀而不傷的叨嘮著:“可是,多睡一會兒也不錯!今天是?禮拜四!早晨沒功課,睡!”“好熱呀——白薯!”門外春二,“昔為東陵侯”,“今賣煮白薯”的漢軍鑲藍旗人,小銅鍾似的吆喝著。
“妹妹的!你不吆喝不成嗎!”趙子曰海底撈月的把頭深深往被裏一縮:“大冷的天不在家中坐著,出來挨罵!”“栗子味咧——真熱!”這一聲差不多象堵著第三號的屋門喊的。
“不睡了!”趙子曰怒氣不打一處來:“不出去打你個死東西,不姓趙!”他一鼓作氣的坐起來,三下五除二的穿上衣褲,下地,披上皮袍,跑出去!
“趙先生!真正賽栗子!”春二笑著說:“照顧照顧!我的先生,財神爺!”
“春——二!”
“嗐!來呀,先生!看看咱的白薯漂亮不漂亮!”“啊?”
“來,先生!我給您哪挑塊幹瓤兒的!”
點了點頭,慢慢的走過去。看了看白薯鍋,真的嬌黃的一鍋白薯,煮得咕嘟咕嘟的冒著金圈銀眼的小氣泡。“那塊鍋心幾個子?”趙子曰舐了舐上下嘴唇,咽了一口隔夜原封的濃唾沫。
“跟先生敢講價?好!隨意賞!”春二的話說的比他的白薯還甜美,假如在“白薯界”有“賣白薯”與“說白薯”兩派,春二當然是屬於後一派。
忍不住,又覺得不值的,笑了一笑。
春二用刀尖輕輕的把那塊“欽定”的白薯挑在碟子裏,跟著橫著兩刀,豎著一刀,切成六小塊,然後,不必忙而要顯著忙的用小木杓盛了一杓半粘汁,勻勻的往碟上一灑。手續絲毫不苟,作的活潑而有生氣。最後,恭恭敬敬雙手遞給趙子曰。
“雪下完倒不冷啦?”趙子曰蹲在鍋旁,一邊吃一邊說。對麵坐著一個垂涎三尺的小黑白花狗,擠鼻弄眼的希望吃些白薯須子和皮——或總稱曰“薯餘”。
“是!先生!可不是!”春二回答:“我告訴您說,十月見雪,明年必是好年頭兒!盼著啵,窮小子們好多吃兩頓白麵!”“可是雪下得不厚!”
“不厚!先生!不厚!大概其說吧,也就是五分來的。不到一寸,不!”
斜著眼瞪了春二一眼,然後把精神集中到白薯碟子上。他把那塊白薯已吃了四分之三,忽然覺悟了:“呸!呸!還沒漱口,不合衛生!咳!啵!”
“先生!白薯清心敗火,吃完了一天不漱口也不要緊!”春二笑著說,心中唯恐因為不合衛生的罪案而少賺幾個銅子。“誰信你的話,瞎扯!”趙子曰把碟子扔在地上,春二和那條小黑白花狗一齊衝鋒去搶。小狗沒吃成“薯餘”,反挨了春二一腳。趙子曰立起來往院裏走,口中不住的喊李順。“嗐!”李順在院裏答應。
“給春二拿一毛錢!”
“嗐!”
“好熱呀——白薯!……”
李景純是在名正大學學哲學的。秀瘦的一張,腦門微向前杓著一點。兩隻眼睛分外的精神,由秀弱之中帶出一股堅毅的氣象來。身量不高,背兒略微向前探著一些。身上一件藍布棉袍,罩著青呢馬褂,把沈毅的態度更作足了幾分。天台公寓的人們,有的欽佩他,有的由嫉妒而恨他,可是他自己永遠是很溫和有禮的。
“老趙!早晨沒有功課?”李景純踏雪回來,在第三號窗外問。
“進來,老李!我該死,一合眼把一塊雪景丟了!”趙子曰不一定準後悔而帶著後悔的樣子說。
“等再下吧!”李景純進去,把一隻小椅搬到爐旁,坐下。“老李,咋天晚上為什麼不過來會議?”趙子曰笑著問。“我說話便得罪人,不如不來!”李景純回答:“再說,會議的結果出不去‘打’,我根本不讚成!”
“是嗎?好!老李你坐著,我溫習溫習英文。”趙子曰對李景純不知為什麼總有幾分畏懼的樣子。更奇怪的是他不見著李景純也想不起念書,一見李景純立刻就把書癮引起來。他從桌上拿起一本小書,嗽了兩聲,又聳了聳肩,麵對著牆鄭重的念起來:“Aboy,Apeach”,他又嗽了兩聲,跟著低聲的沈吟:“一個‘博愛’,一個‘屁吃’!”“把書放下!”李景純忍不住的笑了,“我和你談一談!”
“這可是你叫我放下書?”趙子曰板著麵孔問。李景純沒回答。
“得!”趙子曰噗哧一笑:“放下就放下吧!”他把那本小書往桌一扔,就手拿起一支煙卷;自然“踢著我走!”的誓誰也沒有他自己記的清楚,可是——不在乎!
李景純低著頭靜默了半天,把要說的話自己先在心中讀了一遍,然後低聲的問:“老趙!你到年底二十六歲了?”
“不錯呀!”趙子曰說著用手摸了摸唇上的胡子茬,不錯,是!是個年壯力足虎頭虎腦的英雄。
“比我大兩歲!”
“是你的老大哥!哈哈!”趙子曰老氣橫秋的用食指彈了彈煙灰,真帶出一些老大哥的派頭。好象老大哥應當吃煙卷,和老爺子該吸鴉片,都應該定在“憲法”上似的。“老大哥將來作什麼呢?”李景純立起來,低著頭來回走。“誰知道呢!”
“不該知道?”李景純看了趙子曰一眼。
“這——該!該知道!”趙子曰開始覺得周身有些不自在,用他那短而粗好象五根香蕉似的手指,小肉扒子一般的抓了抓頭。又特別從五個手指之中選了一個,食指,翻過來掉過去的挖著鼻孔。
“現在何不想想呢?”
“一時那想得起來!”趙子曰確是想了一想,真的沒想起來什麼好主意。
“我要替你想想呢?”李景純冷靜而誠懇的問。“我聽你的!”趙子曰無意中把半支煙卷扔在火爐內,兩隻眼繞著彎兒看李景純,不敢和他對眼光。
“老趙!你我同學差不多快二年了,”李景純又坐在爐旁。
“假如你不以我為不值得一交的朋友,我願——”“老李!”趙子曰顯出誠懇的樣子來了:“照直說!我要不聽好話,我是個dog,Misterdog!”說完這兩個英國字,好在,又把懇切的樣子趕走了七八分。
“——把我對你的態度說出來。老趙!我不是個喜歡多交朋友的人,可是我看準了一個人,不必他有錢,不必他的學問比我強,我願真心幫助他。你的錢,其實是你父親的,我沒看在眼裏。你的行為,拿你花錢說,我實在看不下去。可是我以為你是個可交的朋友,因為你的心好!——”趙子曰的心,他自己聽得見,直噗咚噗咚的跳。“——你的學業,不客氣的說,可謂一無所成,可是你並不是不聰明;不然你怎麼能寫《麻雀入門》,怎能把‘二簧’唱的那麼好呢!你有一片好心,又有一些天才,設苦你照現在的生活往下幹,我真替你發愁!”
“老李!你說到我的心坎上啦!”趙子曰的十萬八千毛孔,個個象火車放汽似的,颼颼的往外射涼氣。從腳後跟到天靈蓋一致的顫動,才發出這樣空前的,革命的,口是心非的(也許不然)一句話。
“到底是誰的過錯?”李景純看著趙子曰,趙子曰的臉紫中又透著一點綠了,好象電光綢,時興的洋服材料,那麼紅一縷,綠一縷的——並不難看!
“我自己不好!”
“自然你自己不能辭其咎,可是外界的引誘,勢力也不小。以交朋友說,你有幾個真朋友?以你的那個唯一的好友說,大概你明白他是誰,他是你的朋友,還是仇人?”“我知道!歐——”
“不管他是誰吧,現在隻看你有無除惡向善的心,決心!”“老李!看著!我能用我將來的行為報答你的善意!”趙子曰一著急,居然把在他心中,或者無論在那兒吧,藏著的那個“真趙子曰”顯露出來。這個真趙子曰一定不是鷹鼻,狗眼,豬嘴的那個趙子曰,因為你閉上眼,單用你的“心耳”聽這句話,決不是豬嘴所能噴出來的。
“如果你能逃出這個惡勢力,第二步當想一個正當的營業!”李景純越發的鎮靜了一些。
“你說我作什麼好?”
“有三條道:”李景純慢慢的舒出三個手指來,定睛看了手指半天才接著說:“第一,選一門功課死幹四五年。這最難!你的心一時安不下去!第二,你家裏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