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有個十幾頃!”趙子曰說著,臉上和心裏,好象,一齊紅了一紅。慚愧,前幾天還要指著那些田地和農商總長的兒子在麻雀場上見個上下高低!

“買些農學的書籍和新式農器,回家一半讀書,一半實驗。這穩當易作,而且如有所得,有益於農民不淺!第三,”李景純停頓了半天才接著說:“這是最危險的!最危險!在社會上找一些事作。沒有充分的知識而作事,危險!有學問而找不到事作,甚至於餓死,死也光明;沒學問而隻求一碗飯吃,我說的是你和我,不管旁人,那和偷東西吃的老鼠一樣,不但犯了偷盜的罪過,或者還播散一些傳染病!不過,你能自己收斂,作事實在能得一些經驗;自然好壞經驗全可以算作經驗!總之,無論如何,我們該當往前走,往好處走!那怕針尖那樣小的好事,到底是好事!”

李景純一手托著腮,靜靜的看著爐中的火苗一跳一跳的好象幾個小淘氣兒吐著小紅舌頭嬉皮笑臉的笑。趙子曰半張著嘴,直著眼睛也看著火苗,好象那些火苗是笑他。伸手鑽了鑽耳朵,掏出一塊灰黃的耳垢。挖了挖鼻孔,掏出小蛤螺似的一個鼻牛,奇怪!身上還出這些零七雜八的小東西!活了二十多年好象沒作過一回自覺的掏耳垢和挖鼻牛,正和沒有覺過腦子是會思想的,嘴是會說好話的器具一樣!“老趙,”李景純立起來說:“原諒我的粗鹵不客氣!大概你明白我的心!”

“明白!明白!”

“關於反對考試你還是打呀?”李景純想往外走又停住了。“我不管了!我,我也配鬧風潮!”

“那全在你自己的慎重,我現在倒不好多說!”李景純推開屋門往外走。

“謝謝你,老李!”趙子曰不知不覺的隨著李景純往外走,走到門外心中一難受,低聲的說:“老李!你回來!”“有話說嗎?”

“你回來!進來!”

李景純又走進來。趙子曰的兩眼濕了,淚珠在眼眶內轉,用力聳鼻皺眉不叫它們落下來。

“老李!我也有一句話告訴你!你的身體太弱,應當注意!”他的淚隨著他的話落下來了!

隻是為感激李景純的話,不至於落淚。後悔自己的行為,也不至於落淚。他勸告李景純了,他平生沒作過!他的淚是由心裏顫動出來的,是由感激,後悔,希望,覺悟,羞恥,一片雜亂的感情中分泌出來的幾滴心房上的露珠!他的話永遠是為別人發笑而說的,為引起別人的奉承而說的,為應酬而說的!他的唇、齒、舌、喉隻會作發音的動作,而沒有一回卷起舌頭問一問他的心!這是他第一次覺得能由言語明白彼此的心,這是他第一次明白朋友的往來不僅是嘴皮上的標榜,而是有兩顆心互相吸引,象兩股異性的電氣默默的相感!他能由心中說話了,他靈魂的顫動打破一切肢體筋肉的拘束,他的眼皮攔不住他的淚了!可是淚落下來,他心裏痛快了!因為他把埋在身裏二十多年的心,好象埋得都長了鏽啦,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血淋淋的掏出來給別人看!

可是,到底他不敢在院中告訴李景純,好象莫大的恥辱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從心中發出來的話!他沒有那個勇氣!“老趙!你督催著我運動吧!”李景純低著頭又走出去了。

歐陽天風和武端從學校回來,進了公寓的大門就喊:“老趙!老趙!”

沒有應聲!

歐陽天風三步兩步跑到第三號去開門,開不開!他伏在窗台上從玻璃往裏看:趙子曰在爐旁坐著,麵朝裏,兩手捧著頭,一動也不動。

“老趙!你又發什麼瘋!開門!”

“你猜怎麼著?開門!”武端也跑過來喊。

垂頭喪氣的立起來,懶懶的向前開了門。歐陽天風與武端前後腳的跳進去。武端跳動的聲音格外沈重好聽,因為他穿著洋皮鞋。

“你又發什麼瘋!”歐陽天風雙手扶著趙子曰的肩頭問。

沒有言語,這時候他的心還在嘴裏,舌頭還在心裏,一時沒有力氣,也不好意思,叫他的心與口分開,而說幾句叫別人,至少叫歐陽天風的粉臉蛋繡上笑紋的話。歐陽天風半惱半笑的搖晃著趙子曰的肩膀,象一隻金黃色的蜜蜂非要把趙子曰心窩中的那一點香蜜采走不可。趙子曰心中一刺一刺的螫著,還不忍使那隻可愛的黃蜂的小毛腿上不帶走他一點花粉。那好似是他的責任。雖然他自覺的是那麼醜的一朵小野菊!他至少也得開口,不管說什麼說!“別鬧!身上有些不合適!”他的眼睛被歐陽天風的粉臉映得有些要笑的傾向了,可是臉上的筋肉還不肯幫助眼睛完成這個笑的動作。他的心好象東西兩半球不能同時見著日光似的,立在笑與不笑之間一陣陣的發酸!

“我告訴你!明天和商業大學賽球,你的‘遊擊’,今天下午非去練習不可!好你個老滑頭,裝病!”歐陽天風罵人也是好聽的,撇著小嘴說。

“賽球得不了足球博士!”趙子曰狠了心把這樣生硬的話向歐陽天風綿軟的耳鼓上刺!這一點決心,不亞於辛亥革命放第一聲炮。

“拉著他走,去吃飯!你猜怎麼著?這裏有秘密!”武端說。

武端的外號是武秘密,除了宇宙之謎和科學的奧妙他不屑於猜測以外,什麼事他都看出一個黑影來,他都想用X光線去照個兩麵透光。他坐洋車的時候,要是遇上一個瘸拉車的,他登時下車去踢拉車的瘸腿兩腳,試一試他是否真瘸。他踢拉車的,決沒有欺侮苦人的心;踢完了,設若拉車的是真瘸,他多給他幾角錢,又決沒有可憐苦人的心;總而言之,他踢人和多給人家錢全是為“徹底了解”,他認為多花幾角錢是一種“秘密試驗費”。他從桌上拿起那頂假貂皮帽,扣在趙子曰的肉帽架上,又從抽屜裏拿出一個錢包,塞在趙子曰的衣袋裏。他不但知道別人的錢包在那裏放著,他也知道錢包裏有多少錢;不然,怎配叫作武秘密呢!

“真的!我不大舒服,不願出去!”趙子曰說著,心中也想到:“為什麼不吃公寓的飯,而去吃飯館?”“拉著他走!”武端拉著趙子曰的左臂,歐陽笑了一笑拉著他的右臂,二龍捧珠似的把趙子曰腳不擦地的捧出去。出了街門,洋車夫飛也似的把車拉過來:“趙先生坐我的!趙先生!”“趙先生,他的腿瘸!……”

兩條小龍把這顆夜明珠捧到車上,歐陽天風下了命令:“東安市場!”武端四圍看了一看,看到底有沒有瘸腿拉車的。沒有!他心中有點不高興!

路上的雪都化了,經行人車馬的磨碾,雪水與黑土調成一片又粘,又濃,又光潤的黑泥膏。車夫們卻施展著點、碾、挑、跳的腳藝(對手藝而言)一路泥花亂濺,聲色並佳的到了東安市場。

“先生,我們等著吧?”車夫們問。

“不等,叫我們泥母豬似的滾回去?糊塗!”武端不滿意這樣問法,分明這樣一問,在大庭廣眾之下把武秘密沒有“包車”的秘密揭破,豈有此理!

“杏花天還是金瓶梅?”歐陽天風問趙子曰。

(兩個,杏花天和金瓶梅,全是新開的蘇式飯館。)“隨便!”趙子曰好象就是這兩個字也不願意說,隨著歐陽天風,武端喪膽失魂的在人群裏擠。全市場的東西人物在他眼中都似沒有靈魂的一團碎紙爛布,玻璃窗子內的香水瓶,來自巴黎;橡皮作的花紅柳綠的小玩意,在紐約城作的,——有什麼目的?滿臉含笑的美女們,比衣裳架子多一口氣的美而怪可怕的太太們,都把兩隻比金鋼鑽還亮的眼睛,射在玻璃窗上;有的挺了挺脖子進到鋪子裏去,下了滿足占據性的決心;有的摸了摸錢袋,把眼淚偷偷咽下去,而口中自言自語的說:“這不是頂好的貨。”——這是生命?趙子曰在這幾分鍾裏,凡眼中所看到的,腦中登時畫上了一個“?”,杏花天?金瓶梅?我自己?……“杏花天!竭點‘紹興黃’!”武端說。然後對歐陽天風耳語:“杏花天的內掌櫃的,由蘇州來的,嘿,好漂亮啦!”

到了杏花天的樓上,歐陽天風給趙子曰要了一盒“三炮台煙”。趙子曰把煙燃著,眉頭漸漸展開有三四厘,而且忘了在煙卷上畫那個含有哲學性的“?”。

“老趙!”武端說:“說你的秘密!”

“喝什麼酒?”歐陽天風看了武端一眼,跟著把全副笑臉遞給趙子曰。——“?”

“不喝!”趙子曰仰著臉看噴出的煙。心中人生問題與自己的誌趨的縈繞,確是稀薄多了,可是一時不便改變態度,被人家看出自己喜怒無常的弱點。

歐陽天風微微從耳朵裏(其實真說不出是打那一個機關發出來的。)一笑。然後和武端商量著點了酒,菜。趙子曰啷當一聲把酒盅,跑堂兒的剛擺好的,扣在桌上。酒,菜上來,他隻懶懶的吃了幾口菜,扭著脖子看牆上掛著的“五星葡萄酒”的廣告。

“老武!來!劃拳!”

“三星!”“七巧!”“一品高升!”……趙子曰眼看著牆,心中可是盼著他們問:“老趙!來!”他好回答他們:“不!不劃!”以表示他意誌堅定。不幸,他們沒問。

“歐陽!三拳兩勝一光當!”武端提起酒壺給歐陽天風斟上一盅。然後向趙子曰說:“給我們看著!你猜怎麼著?歐陽最會賴酒!”

沒言語。

“老武!”歐陽天風鄭重其事的說:“不用問他,他一定是不舒服!他要說不喝,就是不喝,甚至連酒也不看!這是他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