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莫大年一麵想,一麵走,越想心中越難過!有時候他停住腳呆呆的看著古老的建築物,他恨不得登時把北京城拆個土平,然後另造一座比紐約還新的城。自己的銅像立在二千五百五十層的樓尖上,用紅綠的電燈忽明忽滅的射出:“改造北京之莫大年!”

“老莫!上那兒去?”

莫大年收斂收斂走出八萬多裏的玄想,回頭看了看:“老武!我沒事閑逛。”

武端穿著新作的灰色洋服,藍色雙襟大氅。雪白的單硬領,係著一根印度織的綠地金花的領帶。頭上灰色寬沿呢帽,足下一塵不染的黃色,橡皮底,皮鞋。胸脯鼓著,腰板挺著,大氅與褲子的折縫,根根見骨的立著。不粗不細的馬蜂腰,被大氅圓圓的箍住,看不出是衣裳作的合適,還是身子天生來的架得起衣裳來。他向莫大年端著肩膀笑了一笑,然後由洋服的胸袋中掏出一塊古銅色的綢子手巾,先順風一抖,然後按在鼻子上,手指輕按,專憑鼻孔的“哼力”噌噌響了兩聲。這個渾厚多力的響聲,閉上眼聽,正和高鼻子的洋人的鼻音分毫不差。

莫大年象“看變戲法兒”似的看著武端,心中由羨慕而生出幾分慚愧。武端是,在莫大年想,已經歐化成熟的新青年,他自己隻不過比中國蠢而不靈的傻鄉民少著一條發辮而已。

“老莫,玩一玩去,乘著罷課的機會!”

“上那兒?”莫大年說著往後退了兩步,低著頭看武端的皮鞋一閃一閃的射金光,又看了看自己腳上的那雙青緞厚底棉鞋!“先上西食堂去吃飯?”武端說。

“我沒洋服,坐在西食堂裏未免發僵!”這兩句話確是莫大年的真經驗。因為西餐館的擺台的是:對於穿洋服說洋話的客人,不給小賬也伺候的周到;對於穿華服,說華語的照顧主,就是多給小賬也不屑於應酬。更特別的:他們對穿洋服的說中國話,對穿華服的說外國話。所以認不清洋字菜單的人們為避免被奚落起見,頂好上山東老哥兒們的“大碗居”去吃打鹵麵比什麼也不惹氣。然而:“那麼,上民英西餐館?你猜怎麼著?那裏全是中國人吃飯,擺台的也是中國話,而且喝酒可以劃拳,好不好?走!”武端把左手插在大氅“廓其有容”的口袋裏,右手帶著小羊皮的淡黃色手套,過去插在莫大年右肘之下。兩個人並肩而行,莫大年為武端的洋服展覽,不便十分拒絕,雖然他真怕吃洋飯。

遠遠的看見民英餐館的兩麵大幌子:左邊一麵白旗畫著鮮血淋漓的一塊二尺見方的牛肉,下麵橫寫著三個大字“炸牛排”。右邊一麵紅旗畫著幾位東倒西歪的法國醉鬼,手中拿著五星啤酒瓶往嘴裏灌。武端看見這兩麵幌子,眉開眼笑的口中直往下咽唾液,正是望幌子而大嚼也解一些“洋饞!”莫大年的精神也振作起一些,覺著這兩麵大旗的背後,埋伏著一些“西洋文化!”

兩個人進了民英餐館,果然“三星,五魁”之聲清亮而含著洋味,大概因為客人們喝的是洋酒。櫃台前立著的老掌櫃的把小帽脫下,拱著手說:“來了,Sir!來了,Sir!”擺台的係著抹滿牛油的黑油裙,(“白”的時代已經歲久年深不易查考了!)過來擦抹桌案,擺上刀叉和洋式醬油瓶。簡單著說:這座飯館樣樣是西式,樣樣也是華式,隻是很難分析怎麼調和來著。若是有人要作一部“東西文化與其‘吃飯’”,這座飯館當然可以供給無數的好材料。

“吃什麼,大爺,Sir?”擺台的打著山東話問。乘著武端看菜單之際,他把抹布放在肩頭,掏出鼻煙壺,脆脆的吸了兩鼻子。

兩個人要了西紅柿炒山藥蛋,燒鱖魚,小瓶白蘭地,冷牛舌頭,和洋焦三仙(咖啡)。

武端把刀叉耍的漂亮而地道,真要壓倒留學生,不讓藍眼鬼。莫大年閉著氣把一口西紅柿吞下,忙著灌了半杯涼水。“老武,”莫大年沒有再吃第二口西紅柿的勇氣,呷了一點白蘭地,笑著問:“告訴我,怎麼就能知道秘密?”“目的?那一種?”武端說完,又把擺台的叫過來,要了一個幹炸丸子加果醬。

“還有多少種?”

“什麼事經科學方法分析沒有種類呢,真是!”“告訴我兩樣要緊的,多了我記不住。”

“好!你猜怎麼著?好,告訴你兩種:利用秘密和報告秘密,這是目的。你猜——好!先說目的,後說方法。”武端覺得自己非常寬宏大量,肯把他的經驗傳授給莫大年。莫大年傻老似的聚精會神的聽著。

武端呷了一口酒,嚼著牛舌頭,又點上一支香煙。酒,牛舌頭,煙,在嘴中勻和成一股令人起革命思想的味道。酒順著食道下行,牛舌頭一上一下的運動於齒舌之間,煙從鼻子眼慢慢的往外冒,誰要是這麼作,誰也不能不感謝上帝造人的奇妙,他把牛舌頭咽淨,才正式向莫大年陳說:“供給秘密是為討朋友的歡心,博得社會上的信仰。這是在社會上活動唯一的要素,造成英雄偉人的第一步。舉個例說:你猜怎麼著?張天肆,你知道張天肆?財政部司長,司長!你要問他的出身,不必細說,憑他的名字可以猜得出:他本來叫張四,作了官才改成張天肆,張四,張司長!前三年他還是張四,因為報告給綏遠都統一件秘密,你猜怎麼著?當時他來了個綏遠都統駐京辦事處的科員,張科員!前三個月,他又報告給財政總長一件秘密,哈哈,抖起來了,司長!由張四而張天肆而科員而司長,將來,誰能說得定呢,也許張大帥,張總長,張總統,張牛頭,因為他住家在三河縣牛頭鎮!由張四而張總統,一根線拴著:知秘密!”武端喘了一口氣又吃了一塊牛舌頭,心裏想:設若張四“人以地名”有張牛頭的希望,怎見得自己沒有“人以物名”而被呼為武牛舌的可能呢!他笑了一笑,接著說,“至於利用秘密,你猜怎麼著?那可就更有用,更深沈,更——抖了!利用一件秘密,往小裏說,你可以毀一個人,一個學校,一個機關;往大裏說,推倒一個內閣,逼走一個總統!誰有這份能力,誰就有立銅像的資格,又非張四之流僅僅榮耀一時的可比了;因為小而毀一個人,大而趕走一個總統,不管成功的大小,這樣的舉動與運用秘密的能力,非天生的雄才大略不辦,非真英雄不辦,非——你猜——”

“說了半天,是這麼兩種,是不是?”莫大年問:“告訴我,我該采用那一種?你現在用的是那一種,和怎樣用法?”“我?慚愧!我用的是供給秘密!這個比利用秘密好辦的多!你猜怎麼著?歐陽天風近於利用秘密了,可是他的聰明咱們如何敢比呢!”

“那麼,你看,我該先練習報告秘密,是不是?告訴我,怎麼得秘密?”莫大年誠懇的問。

“其實,你猜——也沒有一定的方法,隻在自己留心。你看,瓦特看見開水壺就發明蒸汽機,他得著了開水壺的秘密,事事留心,處處留心,時時留心!喝!秘密多了!比如說,你在公園喝茶看見一對男女同行,跟著他們!那必有秘密!假如你發現了他們的暗昧的事,得!寫在你的小筆記本上,一旦用著,那個結果絕不辜負你跟著他們的勞力!我告訴你,你知道學生會主席孫權怎麼倒了,新任主席吳神敏怎麼成的功?就是因為吳神敏在公園捉了孫權的奸!再說,就是不圖甚麼,得一些秘密說著玩兒不是也有趣嗎!你猜——”“那麼我得下死工夫,先練習耳眼,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