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一定!手眼身法和練武術一樣,得下苦工夫!”“好!老武!謝謝你!飯賬我候啦!告訴我,你還吃什麼?!”

幾天醫院的生活,趙子曰在他自己身上發現了許多奇跡:右手按著左腕的脈門,從手指上會能覺到自己的心一秒鍾也不休息,那麼有節有拍的跳動。腦子,更奇怪了,有時候在一陣黑潮狂浪過去之後,居然現出山高月小的一張水墨畫。心中現出這種境界,叫他懷疑醫院給他的洋藥水裏有什麼不正當作用;至少那種藥水的作用與燒酒不同;而作用異於燒酒的東西根本應當懷疑!醫院的飯食,不錯!設備,周到!然而他寂寞,無聊,煩苦!心中空空的象短了一塊要緊的東西,象一位五十歲的寡婦把一顆明珠似的兒子丟了一樣的愁悶!生命隻是一片泛溢不定的潮水,沒有一些著落,設若腦子不經燒酒激刺著!他開始明白人生與燒酒的關係!不但人生,世界文化的發展不過是酒瓶兒裏的一點副產品!心房的跳動,腦中的思想,都是因為燒酒缺席,他們才敢這樣作怪,才這樣擾亂和平!他恨這個胡思亂想的腦子,他命令著他的腦子不準再思想,失敗!原來沒燒酒泡著的腦子是個天然要思想的玩藝兒,他急的直跺腳,沒辦法,他於無聊中覺悟了:為什麼醫院中把死人腦子裝在酒精瓶子裏?因為不用酒泡著,死後也不會得平安,還是要思想!他寧願登時死了,把腦子裝在酒精瓶子裏,也比這樣活受罪強!他長歎了一聲,有心要觸柱而死;可是他摸了摸腦瓢,舍不得!“忍耐!忍耐!出了醫院再說!忍耐!希望!”

“李景純的話不錯,我應當找些事作。”他忽然想起來了,至於怎麼想起來的,和怎麼單想起作事而忘了李景純告訴他的讀書與種地,不但別人不知道,趙子曰自己也納悶,好象一顆流星在天空飛過,不知從那裏落下來的,也不知道落到那裏去;好在這在空中一閃是不可磨滅的事實。“找什麼事?當教員?開買賣?作官?——對!作官!”他噗哧的一笑,嘴中濺出幾點唾星,好象一朵鮮花吐蕊把露水珠兒彈落下來似的。“也別說,會思想也有趣!居然想起作官了!哈哈!”他這一笑叫他想起:他七歲的時候在門外用自己的點心錢買過一隻小黃鳥:“七歲就會自動的買一隻小黃鳥,快二十六歲了,又自動的想起應該作官。趙子曰呀,要不是聖人——難道是狗?”

“歐陽天風為什麼不來?”他腦中那隻小黃鳥又飛入他記憶力的最深遠的那一處去,歐陽天風的暖烘烘的粉臉蛋與他自己的笑臉,象隔一層玻璃的兩朵鮮花互相掩映。“他?正在激烈的奔走運動,一定!別累壞了哇!”他探頭往窗外看了看:窗外那株老樹慈眉善目的靜靜的立在那裏:“沒刮風!謝謝老天爺!他的臉可受不住狂風的吹刺啊!哈哈!”

他笑著笑著眼前象電影換片子似的把那天打校長的光景複現出來:“校長象屠戶門前的肥羊似的綁在柱子上,你一拳,我一腿的打,祖宗三代的指著臉子罵。對,聶國鼎還啐了校長一臉唾沫呢。老庶務的耳朵血淋淋的割下來,當當當釘在門框上……”他身上覺得一陣不大合適,心中象大案賊臨刑的那一刻追想平生的事跡,說不出是酸是甜,是哭是笑:“老校長也怪可憐的!反正我沒打他,我隻用繩子捆他來著,誰知道捆上一定就打呢!他恨我不恨?我在他背後捆他來著,當然沒看見我!——可是呀,就是他看見我,他又敢把咱趙子曰怎樣?他敢開除我?也敢!憑咱在學界的勢力,憑咱這兩膀子力氣,他也敢,除非他想揭他未完好的傷口!”這麼一想,他心中的不自在又平靜了。他覺得自己的勢力所在,稱孤道寡而有餘,小小的校長,一個賣布小販的兒子,有什麼能為!“縱然是錯打了他,錯就錯了吧;誰叫他不去當軍閥而作校長呢!軍閥作錯了事也是對,我反正不惹他們拿槍的;校長作對了也是錯,也該打,反正打完他沒事!”他越想越痛快,越想越有理,覺得他打校長與不敢惹軍閥都合於邏輯。這種合於邏輯的理論,叫他聯想到他自己的勢力與責任:“咱老趙在醫院,現在同學的開會誰作主席呢?難道除了咱還有第二個會作主席的?說著玩的呢,動不動也會作主席!就是有會的,他也得讓咱老手一步不是!勢力,聲望,才幹所在,不瞎吹!咱還根本不鬧風潮呢,要不為作主席!”

他這樣一想,開始覺得自己的身體有注意靜養的必要,並不是為自己,是為學校,為社會,為國家,或者說為世界!他身上熱騰騰的直往外冒熱氣,身子隨著熱氣不由的往上飛,一直飛到喜馬拉亞山的最高峰。立在那裏隻有他自己可以看清世界,隻有他自己有收拾這個殘落的世界的能力。身上的傷痕,(好在是被軍閥打的,)覺得有一些疼痛了,跟看護婦要點白蘭地喝吧!

他正在這麼由一隻小黃鳥而到喜馬拉亞山活動著他的腦子,莫大年忽然滿臉含笑的走進來。趙子曰把剛才所發現的奇跡奇想慌忙收在那塊琉璃球似的腦子裏,對莫大年說:“老莫,你昨天給我送橘子來,怎不進來看看你的老大哥,啊?”

“沒秘密可報告,進來幹嗎!”莫大年傻而要露著精細的樣子說。

“那麼今天當然是有秘密了?”

“那還用說!”

“你看,老莫學的鼻子是鼻子,嘴是嘴了。來!聽聽你的秘密!”

“你被革除了,老趙!我管保我是頭一個來告訴你的,是不是?”莫大年得意揚揚的說。

“你是說笑話呢,還是真事?”趙子曰笑的微有一點不自然了。

“真的!一共十七個,你是頭一個!不說瞎話!你的鄉親周少濂也在內!”

臉上顏色變了,半天沒有言語。

“真的!”莫大年重了一句,希望趙子曰誇他得到消息這麼快。

“老莫,你是傻子!”趙子曰笑得怪難看的,隻有笑的形式而沒有笑的滋味。“你難道不明白不應當報告病人惡消息嗎?再說,”他的笑容已完全收起去,聲音提高了一些:“憑那個打不死的校長,什麼東西,敢開除趙子曰,趙鐵牛,笑話!”

莫大年的一團高興象撞在石頭上的雞蛋,拍叉的一聲,完了!他呆呆的看著趙子曰,臉上的熱度一秒鍾一秒鍾的增高,燒的白眼珠都紅了。忽然一語未發扭身便往外走。“老莫,別走!”趙子曰隨著莫大年往外看了一眼,由莫大年開開的門縫,看見遠遠往外走著一個人:彎彎的腰,細碎的腳步,好象是李景純。“他又作什麼來了?”“啊?”莫大年回頭看著趙子曰。

“沒什麼,老莫!”

“再見,老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