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3)

人們由心裏覺得暖和了,其實天氣還是很冷。尤其是逛廟會的人們,步行的,坐車的,全帶著一團輕快的精神。平則門外的黃沙土路上,騎著小驢的村女們,裹著綢緞的城裏頭的小姐太太們,都笑吟吟到白雲古寺去擠那麼一回。

“吃喝玩逛”是新春的生命享受。所謂“逛”者就是“擠”,擠得出了一身汗,“逛”之目的達矣。

淺藍的山色,翠屏似的在西邊擺著。古墓上的老鬆奇曲古怪的探出蒼綠的枝兒,有的枝頭上掛著個撕破的小紅風箏,好似老太太戴著小紅絹花那麼樸美。路上沙沙的蹄聲和叮叮的鈴響,小驢兒們象隨走隨作詩似的那麼有音有韻的。……然而這些個美景都不在“逛”的範圍以內。

茶棚裏的嬌美的太太們,豆汁攤上的紅襖綠褲的村女們,廟門外的賭糖的,押洋煙的,廟內橋翅下坐著的隻顧銅子不怕挨打的老道士……這些個才是值得一看的。

白雲觀有白雲觀的曆史與特色,大鍾寺有大鍾寺的古跡和奇趣。可是逛的人們永遠是喝豆汁,賭糖,押洋煙。大鍾寺和白雲觀的熱鬧與擁擠是逛的目的,什麼古跡不古跡的倒不成問題。白雲觀的茶棚裏和海王村的一樣喊著:“這邊您哪!高颼眼亮,得瞧得看!”瞧什麼?看什麼?這個問題要這樣證明:設若有一家茶棚的茶役這樣喊:“這邊得看西山!這邊清靜!”我準保這個茶棚裏一位照顧主兒也沒有。所以形容北京的廟會,不必一一的描寫。隻要說:“人很多,把婦女的鞋擠掉了不少。”就夠了。雖然這樣形容有些千篇一律的毛病,可是事實如此,非這樣寫不可。趙子曰和莫大年到了“很熱鬧”的白雲觀。

莫大年主張先在茶棚裏吃些東西,喝點茶;倒不是肚子裏餓,是心裏窩藏著的那些秘密,長著一對小犄角似的一個勁兒往外頂。趙子曰是真餓,聞著茶棚內的叉燒肉味,肚裏不住的咕羅咕羅直奏樂。

“老趙!我該說了吧?”兩個人剛坐好,沒等要點心茶水,莫大年就這樣問。

“別忙!先要點吃食!反正你的秘密不外乎糖豆大酸棗!”趙子曰笑著說,跟著要了些硬麵火燒,叉燒肉,和兩壺白幹。“老趙,你別小看人!我問你,昨天你和歐陽在一塊兒來著沒有?”

“沒有!”

“完啦,我看見他了!不但他,還有她!”莫大年高興非常,臉上的紅光,真不弱於逛廟的村女的紅棉襖。“誰?”趙子曰自要聽見有“女”字旁的字,永遠和白幹酒一樣,叫他心中起異樣的奮興。他張著大嘴又要問一聲:“誰?”

“王女士!”

“可是他們兩個是好朋友!”

“我沒看見過那樣的好朋友!他對她的態度,不是朋友們所應有的,更不是男的對女的所應有的!……”莫大年把夜裏的探險,詳詳細細的說一遍,然後很誠懇的說:“老趙!我老莫是個傻子,我告訴你一句傻話:趕快找事作或是回家,不必再郯渾水!歐陽那小子不可靠!”

“可是我自己也得訪察訪察不是?萬一這件事的內容不象你所想的呢?再說,學校的事我也放下不管?回家?”趙子曰帶出一些傲慢的態度,說著咂了一口酒。

“學校將來是要解散!”莫大年堅決的說。

“你怎麼知道?”

“李景純這樣說嗎!”

“聽他的!”

“老趙,得!我的話說完了,你愛逛廟你自己逛吧,我回公寓去睡覺!——聽我的話,趕快往幹淨地方走。別再郯渾水!回頭見!”

(8)

坐在二等車上,身旁放著一隻半大的洋式皮箱,箱中很費周折的放著一雙青緞鞋。車從東車站開動的十分鍾內,他不顧想別的事,隻暗自讚賞這不用驢拉也走的很快的火車:“增光耀祖!祖宗連火車沒有見過,還用說坐火車!自然火車的發明是科學家的光榮,可是讚美火車是我的義務!”他看了看車中的旅客:有的張著大嘴打著旅行式的哈欠,好象沒上車之前就預備好幾個哈欠在車上來表現似的;有的拿著張欣生①一類的車站上的文學書,而眼睛呆呆的射在對麵女客人的腿上;有的口銜著大呂宋煙,每隔三分鍾掏出金表看一看;……俗氣!討厭!他把眼光從遠處往回收,看到自己身旁的洋式皮箱,他覺得隻是他自己有坐二等車的資格與身分!“莫大年的話確是有幾分可靠,可是,”悶!悶!火車拉了兩聲汽笛。“這樣偷跑,不把歐陽的小心急碎?可是,”咕嚨咕嚨火車走過一道小鐵橋。“王女士?想也無益!”他看了看窗外:屋字,樹木,電線杆都一順邊的往外倒退著:“哼!”……

車到了廊房,他覺得有些新生趣與希望,漸漸把在廊房以北

所想的,埋在腦中的深部,而計劃將來的一切:“周少濂接到我的信沒有?快信?這隻箱子至少叫幾個腳夫抬著?兩個也許夠了?好在隻有一雙緞鞋!下了火車雇洋車是摩托車?自然是摩托車!坐二等車而雇洋車,不象一句話!……”

車到了老龍頭,旅客們搬行李,掏車票,喊腳夫,看表,打個末次的哈欠,鬧成一團。趙子曰安然不動的坐在車上,專等腳夫來領旨搬皮箱;他看著別人的忙亂,不由的笑了笑:“沒有涵養!”

“子曰!子曰!”站台上象用鋼銼磨鋸齒那麼尖而難聽的喊了兩聲。

隨著聲音往四下看:周少濂正在人群中往前擠。他穿著一身藍色製服,頭上頂著一個八角的學士帽,帽頂上繡著金線的一個八卦。趙子曰看周少濂的新裝束,忍不住的要笑。心裏說:“真正改良八卦教匪呀!”

“老周!喊腳夫,搬箱子!”

周少濂跳著兩根秫秸稈似的小細腿,心肥腿瘦的,勇敢而危險的,跳上車去。他和趙子曰握了握手,把兩隻笑眼的笑紋展寬了一些,同時鼻子一聳,哭的樣式也隨著擴充,跟著把他那隻皮箱提起來了。

“等腳夫搬!”趙子曰倒不是怕周少濂受累,卻是怕有失身分。

“不重!這金黃色的箱子和空的一樣!”周少濂提著箱子就往外走,趙子曰也隻好跟著走。“這程子好?赤色的鄉親?”“悲觀得很!”趙子曰說。(其實不叫腳夫搬箱子也是可悲的一件事。)

兩個人說著話走出了站台,趙子曰向前搶了幾步,把一輛摩托車點手叫了過來。他先叫周少濂上車,然後他手扶著車門往四下一望,笑了笑,彎著腰上了車:“法界,神易大學!”

天津,法界,神易大學是馳名全世界的以《易經》為主體而研究,而發明,一切科學與哲學的。

神易大學共設八科:哲學、文學、心理、地質、機械、電氣、教育和政治。學生入學先讀二年《易經》,《易經》念的朗朗上口,然後準其分科入係。入那一科是由校長占卜決定之。各科的講義是按照六十四卦的程序編定的。因版權所有的關係,我不敢鈔襲那神聖不敢侵犯的講義,再說道理太深也不是常人所能了解的;我隻好把最粗淺的一些道理說明一番:

由卦、爻兩種符號和卦辭、爻辭兩種文字構成。

以乾坤二卦說,在神易大學的地質學科是這麼講:和便是地層的橫斷圖,而坤卦當中特別看得出地層分裂的痕跡。設若畫成這樣:,便是地層的豎斷圖。經上所說的:“初九潛龍勿用”,“初二見龍在田”,那是毫無疑義的說明地層裏埋著的古代生物化石。所謂“潛龍”,所謂“在田”,不是說古代生物埋在地裏了嗎。所謂“初九”,“初二”,不是說地層的層次嗎。況且,龍又是古代生物;不然,為什麼不說“見貓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