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再把這兩卦移到機械學裏講,那便是陰陽螺絲的說明。假若把這兩卦畫成這樣:,這不是兩個螺絲嗎。把他們放在一處:難道不是一個螺絲鑽透一塊木板的圖嗎?那麼把十四卦應用到電氣學上講,那更足使人驚歎中國古代文明的不可及:伏羲畫卦是已然發明了陰陽電的作用,後聖演卦已經發明了電報!那六十四卦便是不同的收電和發電機。那乾坤否泰的六十四個卦名,便是電報的號碼,正如現在報紙上所謂“宥電”,“豔電”一樣。

經中短峭的辭句,正和今日的電報文字的簡單有同樣用意:如“利見大人”,“利有攸往”,“利涉大川”,不過是說:姓利的見著大人了,姓利的已經起程,姓利的過了大江。至於姓利的這個人,是古代的銀行大王,還是煤鐵大王,雖然不敢斷定;可是無疑的他是個大人物:因為經上說了幾次《利艱貞》,那不是說姓利的是個能吃苦,講信用的漢子嗎。……

神易大學的校舍按著《易經》上的蒙建築的。立是:“非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往粗淺裏說:來這裏念書的要遵守一切規則,有這樣決心的,來!不願受這樣拘束的,走!我們就這麼辦,你來,算你有心向善;你不來,拉倒!有這樣的宗旨,加以校址占的風水好,所以在舉國鬧學潮的期間,隻有神易大學的師生依舊弦歌不絕的修業樂道。的第一層是辦公室、校長室和教員室。第二第三第四第六層是八科的教室。第五層是學生宿舍和圖書館。四圍的界牆滿畫著八卦,大門的門樓上懸著一方鎮物,先天太極圖。這些東西原來不過是一些裝飾,那知道暗中起了作用:自從界牆上的八卦畫好,門上的鎮物懸起,對麵的中法銀行的生意便一天低落一天,不到二年竟自把一座資本雄厚的銀行會擠倒歇業,雖然法國人死不承認這些鎮物有靈,可是事實所在,社會上一班的輿論全以為神易大學是將來中國不用刀兵而戰勝世界列強的希望所在!

車到了神易大學的門外,趙子曰打發了車錢,周少濂把皮箱提起來,兩個人往學生宿舍走。趙子曰東看一眼西看一眼,處處陰風慘慘,雖然沒有鬼哭神號,這種幽慘靜寂,已足使他出一身冷汗。

“老周!現在有多少學生?”

“十五個!”

“十五個?住這麼大的院子,不害怕嗎?”

“有太極圖鎮著大門,還怕什麼?”周少濂很鄭重的說。

半信半疑的多少壯起一些膽子來,一聲沒言語隨著周少濂到了宿舍。屋中除了一架木床之外,還有一把古式的椅子,靠著牆立著;離了牆是沒法子立住的,因為是三條腿。靠著窗子有一張小桌,上麵擺著一個古銅香爐,爐中放著一些瓜子皮兒。桌子底下放著一個小炭盆,和一把深綠色的夜壺。牆上黃綠的幹苔,一片一片的什麼形式都有,都被周少濂用粉筆按著苔痕畫成小王八,小兔子,撅著嘴的小鬼兒。紙棚上不怕人的老鼠嗑著棚紙,咯吱咯吱的響;有時還嗞嗞的打架。屋外“拍!”“拍!”“拍!”很停勻的這樣響,好象有兩個鬼魂在那裏下棋!

“老周!這是什麼響?”趙子曰坐在床上,頭發根直往起豎。

“老劉在屋裏擺先天《周易》呢!老趙,我給你沏茶去!”周少濂說著向床低下找了半天,在該放夜壺的地方把茶壺找出來。“你是喝淺綠色的龍井,深紅色的香片,還是透明無色的白水?”

“不拘,老周!”

周少濂出去沏茶,趙子曰心裏直噗咚。“拍!”“拍!”“拍!”隔壁還是那麼停勻而慘淒的響,趙子曰漸漸有些坐不住了。他剛想往外走到院子裏等周少濂去,隔壁忽然蛤螞叫似的笑了一陣,他又坐下了!

周少濂去了有一刻來鍾才回來,一手提著茶壺,一手拿著兩個茶碗。

“老趙你怎麼臉白了?”周少濂問。

“我大概是乏了,喝碗茶,喝完出去找旅館!”趙子曰心裏說:“這裏住一夜,準叫鬼捏死!”

“你告訴我,住在這裏,怎麼又去找旅館?”周少濂越要笑越象哭,越象哭其實是越要笑的這樣問。

“我給你寫信的時候,本打算住在這裏;可是現在我怕攪你用功,不如去住旅館!”趙子曰說。

“我現在放年假沒事,不用功,不用功!”周少濂一麵倒茶一麵說。

“回來再說,先喝茶。”趙子曰把茶端起來:茶碗裏半點熱氣也看不見。隻有一根細茶葉梗浮在比白水稍微黃一點的茶上。趙子曰一看這碗茶,住旅館的心更堅決了一些。他試著含了一口,假裝漱口開開門吐在地上。

“你這次來的目的?子曰!”周少濂說著一仰脖把一碗涼茶喝下去,跟著挺了挺腰板,好象叫那股涼茶一直走下去似的。

“我想找事做!把書念膩煩了!”

“找什麼事?”

“不一定!”

“若是找不到呢?”

沒回答。周少濂是一句跟著一句,趙子曰是一句懶似一句,一心想往外走。

兩個人靜默了半天,還是周少濂先說話:“你吃什麼?子曰!”

“少濂,我出去吃些東西,就手找旅館,你別費心!”“我同你一塊兒去找旅館?”

“我有熟旅館!在日租界!”趙子曰說著把皮箱提起來了。“好!把地址告訴我,我好找你去!”

…………

灰黃的是一團顏色,酸臭的是一團味道,嗆噠嘩啷的是一團聲音。灰黃酸臭而嗆噠嘩啷的是一團日本租界。顏色無可分析,味道無可分析,聲音無可分析。顏色味道聲音加在一塊兒,無可分析的那麼一團中有個日本租界。那裏是繁華,燦爛,鴉片,妓女,燒酒,洋錢,鍋貼兒,文化。那裏有楊梅,春畫,電燈,影戲,麻雀,宴會,還有什麼?——有個日本租界!

一串串的電燈照著東洋的貨物:一塊錢便賣個鑽石戒指,五角小洋就可以戴一頂貂皮帽,叫大富豪戴上也並看不出真假來。短襖無裙的妓女,在燈光下個個象天仙般的嬌美,笑著,唱著,眼兒飛著,她們的價格也並不貴於假鑽石戒指和貂皮帽。鍋貼鋪的酸辣的臭味,裹著一股子賤而富於刺激的花露水味,叫人們在汙濁的空氣中也一陣陣的聞到鑽鼻子的香氣。工人也在那裏,官人也在那裏,殺人放火的凶犯也在那裏,個個人還都享受著他的生命的自由與快活。販賣鴉片的大首領,被政府通緝的闊老爺,白了胡子的老詩人,也都在那裏消遣著。中國的文化,日本的帝國勢力,西洋的物質享受這裏攜著手兒組成一個“樂土天國”。

楊柳青燒了,天津城搶了,日本租界還是個平安的樂窩。大兵到了,機關槍放了,日本租界還是唱的唱,笑的笑,半點危險也沒有。愛國的誌士激烈的往回爭主權,收回租界,而日本租界的中國人更多了,房價更高了。在那裏寄放一件東西便是五千元的花費,寄存一條小哈吧狗就是三萬塊錢。愛國的誌士運動的聲嘶力盡了,日本人們還是安然作他們的買賣。反正愛國的誌士永遠不想法子殺軍閥,反正軍閥永遠是燒搶劫奪,反正是軍閥一到,人們就往租界跑,反正是闊人們寧花三萬元到日租界寄放一條小哈吧狗,也不聽愛國誌士的那一套演說詞,日本人才撇著小胡子嘴笑呢!

把皮箱放在日華旅館,然後到南市大街喝了兩壺酒,吃了幾樣天津菜。酒足飯飽在那灰黃的一團中,找著了他的“烏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