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3)

“到月底算賬有你五毛錢酒錢,怎樣?”趙子曰說,他知道非如此沒有法子把李順趕走。

“謝謝先生!嗻!”李順拔腿向外跑,剛出了屋門又回來了:“還有一件事沒說:先生又買了一雙新皮鞋,嗻!”

李順被五毛錢的希望領著,高高興興不大的工夫把點心買回來。

“趙先生,武先生們大概是回來了,我在街上遠遠的看見了他們。”

“把點心放在這裏,去再沏一壺茶!”

說完,往門外跑去。出門沒走了幾步,果然歐陽天風病病歪歪的倚著武端的胳臂一塊兒走。趙子曰一見歐陽的病樣,心中引起無限感慨,過去和他握了握手。歐陽的臉上要笑,可是還沒把笑的形式擺好又變成要哭的樣子了。兩個人誰也沒說話,趙子曰楞了半天,才和武端握手。武端用力跺了跺腳,因為新鞋上落了一些塵土;然後看了趙子曰一眼。趙子曰的精神全貫注在歐陽的身上,沒心去問武端的皮鞋的曆史。於是三個人全低著頭慢慢進了第三號。“老趙你好!”歐陽天風委委屈屈的說:“你走了連告訴我一聲都不告訴!我要是昨天死了,你管保還在天津高樂呢!”“我沒上天津!”趙子曰急切的分辯:“我回家了,家裏有要緊的事!”

“你猜怎麼著?”武端看著趙子曰的皮箱說:“要沒上天津怎麼箱子上貼著‘天津日華旅館’的紙條?”

“回家也罷,上天津也罷,過去的事不必說!我問你,”趙子曰對歐陽天風說:“你怎麼病了?”

“李瘦猴氣我,莫胖子欺侮我!他們都是你的好朋友,我這個窮小子還算什麼,死了也沒人管!”

“老李入了京師大學,莫大年入了天成銀行,都有秘密!”

武端說:“連你,你猜怎麼著?你上天津也有秘密!”“我不管別人,”趙子曰拍著胸口說:“反正我又回來找你們來了!你們拿我當好朋友與否,我不管,反正我決不虧心!”“老武!”歐陽天風有氣無力的對武端說:“不用問他,他不告訴咱們實話;可是,他也真許回家了,從天津過,住了一夜。”

“就是!我在日華旅館住了一夜——其實還算不了一夜,隻是五六點鍾的工夫!歐陽,你到底怎樣?”

“我一見你,心中痛快多了!肚子裏也知道餓了!”“才買來的點心,好個李順,叫他沏茶,他上那兒玩去啦!李——順!”

“嗻!——茶就好,先生!”

(12)

已是陰曆三月初的天氣,趙子曰本著奮鬥的精神還穿著在天津買的那兩件未出“新”的範圍的衣裳,在街上緩步輕塵的呼吸著鼓蕩著花香的春風。駝絨大襖是覺著有些笨重發燥了,可是為引起別人的美感起見,自己還能不犧牲一身熱汗嗎!

他進了地安門,隨意的走到南長街。嫩綠的柳條把長寬的馬路夾成一條綠胡同,東麵中央公園的紅牆,牆頭上露出蒼綠的鬆枝,好象老鬆們看膩了公園而要看看牆外的景物似的。牆根下散落的開著幾朵淺藕荷色的三月藍,雖然隻是那麼幾朵小花,卻把春光的可愛從最小而簡單的地方表現出來。路旁賣水蘿菠的把鮮紅的蘿菠插上嬌綠的菠菜葉,高高興興的在太陽地裏吆喚著春聲。這種景色叫趙子曰甚至於感覺到:“在天津日租界玩膩了的時候,倒是要有這麼個地方換一口氣!”

他一麵溜達,一麵想:我總得給老莫和歐陽們說和呀!我走這麼幾天,這群小兄弟們就打架,我作老大哥的不能看著他們這樣犯心呀!還就是我,壓得住他們;好!什麼話呢,趙子曰不敢說別的,天台公寓的總可以叫得響,跺一跺腳就把全公寓震個亂顫!……對!找老莫去,得給他調解!這群小孩子們,嗐!

想到這裏,不由的精神振作起來,掏出手巾擦了擦臉上的汗,然後大模大樣的喊過一輛洋車到西交民巷天成銀行去。

到了銀行,把名片遞進去,不大的工夫莫大年出來把趙子曰讓到客廳去。莫大年的樣子還是傻傻糊糊的,可是衣裳稍微講究了一些;幸而他的衣服華美了一點,不然趙子曰真要疑心到莫大年是在銀行當聽差,而不是李順所謂的銀行官了。這次不是趙子曰長著兩隻“華絲葛眼睛”而以衣服好壞斷定身分的高低,而是“人是衣服馬是鞍”的哲學叫他不願意看見莫大年矯揉造作的成個“囚首表麵”的“大奸慝”①!“老莫!抖哇!”趙子曰和莫大年親熱的握著手不忍分開:“不出三年你就是財政總長呀!好老莫!行!有勁!”

“別俏皮我,老趙!你幾時回來的?”莫大年問。“回來有些天了,想不到公寓的朋友會鬧得七零八落!”趙子曰說著引起無限感慨:“今天特意來找你,給你們說和說和,傻好的朋友,幹什麼犯意見呢!”

“你給誰說和,老趙?”

“你和歐陽天風們!小兄弟們,老大哥不在家幾天,你看,你們就打架!”趙子曰笑著說。

“別人都好說,唯獨歐陽天風,我恨他到底!”莫大年自來紅的臉又紫了。

“老莫,小胖子!別這麼說,”趙子曰掏出煙卷給了莫大年一支,自己點上一支。“這不象銀行老板的口吻!”“老趙,別挖苦我!”莫大年懇切的說:“關於王女士的事是我告訴你的不是?可是從你走後,歐陽一天到晚罵老李!老李委委屈屈的搬走,我能看得下去不能?再說,歐陽要是沒安著壞心,為什麼你一走,他就疑心到有人告訴了你和王女士的事?老趙,你我是一百一的好朋友,你愛歐陽,不必強迫我!我老莫是傻老,我說不出什麼來,反正一句話說到底,我不再見歐陽!”

“你看,小胖子!剛入了銀行幾天就長行市!別!你得賞我個臉!”趙子曰一半嘲弄一半勸導著說:“我們,連歐陽在內,全不是壞人,可是都有些小脾氣;誰又不是泥捏的,可那能沒些脾氣!是不是,小胖子?你不願和他深交呢,拉倒;可是你得看在我——你的老大哥——的臉上,到一處喝盅酒,以後見麵好點頭說話!相親相愛才是‘德謨克拉西’的精神,不然,我可要叫你‘布耳紮維克’了!‘布耳紮維克’就是‘二毛子’的另一名詞!哈哈!”

“我問你,”莫大年有些活動的意思了:“你給我們調解,有老李沒有?”

“啊?老李?”趙子曰仰著臉看天花板上的花紋,想了半天:“說真的,老莫,我真怕他!不但我,人人怕他,他要是在這裏,我登時說不出話來!”

“那麼,你不請他?”莫大年釘了趙子曰一眼。“不請他比請他好——”

“幹脆說吧,老趙!”莫大年搶著說:“有老李我就去,誰叫你有這番好心呢;沒老李我也不去!老李是可怕,傻好人是比機靈鬼可怕——”

“我也沒說老李是不好人哪!”

“——我告訴你老趙,咱們這群人裏,老李算第一!學問,品行,見解,全第一!要不是他勸告我,我還想不起入銀行來學習一種真本事!我佩服他!他告訴我的話多了,我記不清,我隻記得幾句,這幾句我一輩子忘不了!他說:打算作革命事業是由各方麵作起。學銀行的學好之後,便能從經濟方麵改良社會。學商業的有了專門知識便能在商界運用革命的理想。同樣,教書的,開工廠的,和作其他的一切職業的,人人有充分的知識,破出命死幹,然後才有真革命出現。各人走的路不同,而目的是一樣,是改善社會,是教導國民;國民覺悟了,便是革命成功的那一天。設若指著吹氣冒煙,腦子裏空空如也,而一個勁說革命,那和小腳娘想到運動會賽跑一樣,無望,夢想!這是他說的,我自然學說不清,大概就是這個意思。我越想這個話越對,所以我把一切無理取鬧的事擱下,什麼探聽秘密咧,什麼亂嚷這個主義那個問題咧,全叫瞎鬧!老李是好人,是明白人!老趙!還是那句話,你不請老李我也不去!老趙,對不起!我得辦事去,”莫大年立起來了:“怎樣給我們說和我聽你的,可是得有老李!”“那麼,你今天能不能同我出去吃飯?”趙子曰也立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