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3)

主席正在報告發起的原因及經過,歐陽天風又過來對趙子曰說:

“張教授回來要演說,挑他的縫子往下趕他!”

“那好辦!到底她來不來?”趙子曰低聲而急切的問。“來!就來!”

主席報告完了,請張夢叔教授演說。張教授上了台,他有四十上下的年紀,黃淨臉,長秀的眉,慈眉善目的頗有學者的態度。

“女權發展會可叫男人講演,豈有此理!”趙子曰旁邊坐著的一個青年學生說。

“等挑他的毛病,往下趕他!”趙子曰透著十分和氣的對那個青年說。

“諸位男女朋友!今天非常榮幸,得與女權發展會諸同誌會麵。”張教授和聲悅色的說,聲音不大而個個字說的清楚好聽:“……從前女子的事業不過是烹調,裁縫——”“你胡說!”場中一位女士立起來,握著小白拳頭嚷:“什麼‘裁縫’?我們女子學‘縫紉’,裁縫是什麼東西——”“打他!打!”趙子曰喊。

“裁縫與縫紉,”場中一個男人立起來雄猛而嚴重的說:“據我看,並沒有什麼分別。難道作衣服隻縫不裁?或者裁縫這個名詞還比縫紉強呢!再說,張教授說的是‘從前的女子事業’,我請這位女士聽明白了再說話!”

這幾句話頗惹起一部分人的歡迎,鼓掌的聲音雖不象個雷,也不減於一片爆竹的爆發。張教授含笑向大家點了點頭繼續講:

“——女權的得到不是憑空說的,在歐戰的時候,英國女子代替男子作一切事業,甚至於火車站上扛東西卸貨物全是女子去作。那麼,戰後女子地位的增高與發展是天然的,因為她們真在社會上盡了職,叫男人們無從輕視她們。至於我們的女子事業,我實在不敢說是已經發達,倒是要說簡直沒有女子事業——”

“這是侮蔑中華女界!”後麵七八位女士一齊扯著尖而悍的嗓子喊:“怎麼沒有女子事業?我們這幾個女子就是作女教員的!啊?——”

“下去!打!打他!”趙子曰拚著命的喊。跟著他立起來把衣袋中的一把銅元,嘩喇一聲向台上扔去。主席往外退了幾步,男的爭著往台上跑,女的就往場外逃,亂成一團。

張教授被幾個朋友圍住,趙子曰們不得下手,於是把“打他”改為“把他逐出去!”張教授隨著幾個朋友一聲沒言語走出去。

主席定了定神。又請陳騷教授演說。台下的人們還沒聽清楚,陳教授已跳上台去,向人們深深鞠了一躬。“諸位男女同誌!”陳騷教授霹靂似的喊了一聲,把會場中的喧嘩會一下子壓下去:“從人類曆史上看,女子對於文化進展的貢獻比男子多,因為古代曆史上的記載全是女權比男權大,這是事實!”

台下鼓掌延長至三分鍾。

“現在的社會組織,看著似乎男子比女子勢力大,其實不然,我試問在場的兩個問題:第一,沒有女子,可有家庭,可有社會,可有國家,可有人類?——”

“沒有!!”台下驚天動地的喊。

“第二,”陳教授瞪著眼睛喊:“可有幾個男子不怕老婆的?”

“沒有!”台下女的一齊喊。隻有一個男子嚷了一聲:“我就不怕!”

“你不怕?”陳教授笑著問:“你根本不知道尊重女權!”“哈拉!哈拉!”台下女的跺著腳喊。鼓掌的聲音延長至十分鍾,不能再叫陳教授說話,也好,陳教授鞠了一躬下去了。

陳教授忽然下台,主席隻好宣布選舉會長職員。會員們全領了票紙,三五成群的商議著舉誰好。女會員們想不起舉誰,而一個勁兒的罵會中預備的鉛筆不好使。

把票放在票匭裏,不等聽選舉結果就往外跑。“老趙!”武端在門口伸著大拇指向趙子曰說:“你算真行!”

“歐陽呢?”趙子曰問。

“他走了,和一個軍官的兒子叫賀金山的吃飯去了!”“好,這小子把我冤了!”趙子曰歎了一口氣。“怎麼?”

“王女士沒來!”

“你沒看見李景純嗎?”武端賊眉鼠眼的問:“他來,她就不能來!你猜——”

(14)

凡是抱著在社會國家中作一番革命事業的,“犧牲”是他的出發點,“建設”是他最後的目的,而“權利”不在他的計較之內。這樣的誌士對於金錢,色相,甚至於他的生命全無一絲一毫的吝惜;因為他的犧牲至大是一條命,而他所樹立的至小是為全社會立個好榜樣,是在曆史上替人類增加一分光榮。趙子曰是有這種精神的,從他的往事,我們可以看出:以打牌說吧,他決不肯因為愛惜自己的精神而拒絕陪著別人打一整夜。他決不為自己的安全,再舉一個例,而拒絕朋友們所供獻給他的酒;他寧叫自己醉爛如泥,三天傷酒吃不下去飯,也不肯叫朋友們撅著嘴說:“趙子曰不懂得交情!”這種精神是奮鬥,犧牲,勇敢!隻有這種精神能把半死的中國變成虎頭獅子耳朵的超等強國,那麼,趙子曰不隻是社會上一時一地的人物,他是手裏握著全中國的希望的英雄。

什麼是犧牲的對象?忠君?愛父母?那都是一百年前的事!那些事的範圍都是狹小的!趙子曰是迎著時代走的,隨著環境變的,他的犧牲至少也是為討朋友們喜歡,博得社會上的信仰;比如拚命陪著朋友們吃酒,挨著凍穿華絲葛大衫,都是可注意的,有價值的事實。自然,這樣的事實不能算他的重要建設,可是以小見大,這幾件小事不是沒有完全了解新思潮的意義的人們所能辦到的。

有了這樣嶄新的見解,然後才能捉住一個主義死不鬆手,而絕對的犧牲,而堅持到底,而有往風濤上硬闖的決心!所以,有時候我們看趙子曰的意見與行事似乎有前後不一致的樣子,其實那根本是我們不明白:什麼叫絕對犧牲,什麼叫堅持到底。我們要是明白這些,細心的從他的主義與行事的全體上來解剖,我們當時可以見出他的前後矛盾的地方正是他有時候不能不走一段歧路而求最後的勝利。以他捆校長和他不再念書說吧,我們不留心看總以為他是荒唐;可是,我們在下這個判斷以前,應當睜大了眼睛看:為什麼捆校長?為什麼不再念書?假如我們想出:捆校長是為打倒學閥,愛護教育;不再念書是為勻出工夫替社會作革命事業;那麼,這是不是他有一定的主義與堅定不撓的精神?

如此,趙子曰說“西”,我們該往“東”看;趙子曰今天說“是”,我們應當明天在“不”那裏等著他。東就是西,西就是東,今天的“是”裏有個明天的“不是”,明天的“不是”便有個今天的“是”。這才是真能隨著環境走而不失最終目的的人物,這才是真能有出奇製勝隨機應變的本事。在我們沒有明白“是”中的“不是”,“不是”中的“是”以前,我們不應當隨便下斷語來侮蔑這樣的英雄;我們不應當用我們狹陋的心來猜測趙子曰的驚風不定,含蘊萬端的心意與計劃。又說回來了:趙子曰的為國為民犧牲一切是可佩服的。現在,他要替女權發展會犧牲色相,唱戲募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