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趙子曰把打牌的時間縮短,有時候居然在三點鍾以前就去睡覺,以便保養嗓子。早晨,提著一團精神不到九點鍾就起來,口也不漱到城外護城河岸去溜嗓子。沿著河岸一麵走一麵喊:“啊——哦——兒嚇啊——,”把河中的小魚嚇得都不敢到水皮兒上來浮,葦叢中的青蛙都慌著往水裏跳。
直喊到他口燥喉幹,心中發空,才打道進城回公寓。
所預備的戲是《八大錘》,《王佐斷臂》。第三號的地上墊上三尺多厚的麻袋,又鋪上三層地氈。沒黑帶晚,那時高興那時第三號主人就從床上脊背朝下往地上硬摔,學著古人王佐的把胳臂割下來還鬧著玩似的摔個“搶背”。東牆上新安上一麵大鏡,摔完“搶背”,手裏拿著割下來的那隻臂,(其實是一根木棍。)向著鏡子搖頭聳鼻的哆嗦一陣,一邊哆嗦,嘴裏一邊念:“嗆,嗆,嗆,吧嗒嗆。”正和古人哆嗦的時候也有樂器隨著分毫不差。
有時候他掛上三尺來長的,吃飯現往下摘,吐唾沫現往起撩的黑胡子,足下穿上三寸多厚的粉底高靴,向著鏡子朝天的扭。嗆!一摸胡子。噠!一甩袖。哈噠!一拐腿腕向前扭一步。這樣從鑼鼓中把古人的一舉一動形容得唯妙唯肖。
離登台之期將近!除了掛胡子,穿靴子之外,他頭上又紮上了網巾。網巾紮好:把眉毛吊起多高,眼睛擠成兩道縫,而且腦門子發僵,有些頭昏眼花。可是,他咬著牙往下忍,誰叫古人愛上腦箍呢,唱戲的能不隨著史事走嗎?犧牲的真精神?
裝束已畢,把一床被子掛在八仙桌前當台簾,左手撩袍,右手掀被子,口中一聲:“瓜——嗆!”他輕脆的往外一步跨出來。走了兩步,然後站住耍眼珠,眼珠滴溜亂轉約有半分鍾的工夫,才又微微點了點頭。點完了頭,用雙手的大拇指在整副的黑胡子邊兒上摸了一摸;因為古人的胡子是隻運動邊部而不動中心的。然後欲前而橫的擺了兩步,雙手輕輕正一正冠,口中“喋!喋!”學著小鑼的聲音,古人正冠的時候總是打兩下小鑼的。
這樣練習了幾次,然後自拉自唱的仿效著古人的言語聲調。原來古人的言語是一半說一半唱。或者說:言語與歌唱沒有分別。歡喜也唱,悲哀也唱,打架也唱,拌嘴也唱。老太太也唱,小小子也唱,大姑娘也唱,小妞兒也唱。而且無論白天黑夜想唱就唱,甚至於古代的賊人在半夜裏偷東西的時候,也是一麵偷一麵唱。歌唱以前往往先自己道一個姓名,這個理由直到現在才有人明白:據心理學家說,中國古代的人民腦子不很好,記憶力不強,所以非自己常叫著自己的姓名不可;不如此,是有全國的人們都變成“無名氏”的危險。
私下用了七八天的工夫,覺得有了十二分的把握。於是把歐陽天風,武端和旁的兩三位明友請過來參觀正式演習。
“諸位,床上站著!”趙子曰掛著長髯在被子後麵說:“地上是我一個人的戲台!先唱倒板,唱完別等我掀簾,你們就喊好兒!‘迎頭好’是最難承受,十個票友倒有九個被‘迎頭好’給嚇回去的。有多大力量用多大力量喊,聽見沒有?”
吩咐已畢,他在被子後麵唱倒板:“金烏墜……玉兔東……上哦……哦……哦——”
“好<哇!!!”大家立在床上鼓著掌扯開嗓子喊。“嗆——嗆!”趙子曰自己念著鑼鼓點,然後輕脆的一掀被子,斜著身扭出來。
“好!好!”又是一陣喝彩。
心中真咚咚的直跳,用力鎮靜著,摸胡子,正帽子,耍眼神,掀起胡子吐了一口唾沫,又用厚底靴把唾沫搓幹,一點過節也沒忘。然後唱了一段原板二簧。唱完了把藍袍脫下,武端從床上跳下來,幫助王佐換上青袍。王佐等武端又上了床,才把一口木刀拿起來往左臂上一割。胳臂割斷,跳起多高,一個鷂子翻身摔了下去。然後“瓜噠瓜噠”慢慢往起爬,爬起來,手裏拿著那隻割下來的胳臂,頭象風車似的搖了一陣。……
該唱的唱了,該說的說了,該摔的摔了,該哆嗦的哆嗦了;累得趙子曰滿身是汗,呼哧呼哧的喘。歐陽天風跳下床來給他倒了一碗開水潤潤嗓子。
“怎樣,諸位?”趙子曰一麵卸裝一麵問。
“好極了!你算把古人的舉動態度琢磨透了!”大家爭著說。
“好,日夜咂摸古人的神氣,再不象還成呀!”趙子曰驕傲自足的一笑。
“‘真’就是‘美’,”內中一位美術院的學生說:“因為你把古人的行動作真了,所以自然觀著美!你那一摸胡子,一甩袖子,紗帽翅一顫一顫的動,叫我沒法子形容,我隻好說真看見了古人,真看見了古代的美!”
“老武!腔調有走板的沒有?”趙子曰聽了這段美術論,心中高興極了,可是還板著麵孔,學著古人的“喜怒不形於色”,故意問自己有無欠缺的地方。
“平穩極了!”武端說:“你猜怎麼著。就是‘嶽大哥’的‘嶽’字沒有頓住,滑下去了!是不是?”
“那看那一派!”歐陽天風撇著小嘴說:“譚叫天永遠不把‘嶽’字頓住!”
(歐陽天風到北京的時候,譚叫天早已死了!譚叫天到上海去的時候,歐陽天風還不懂什麼叫聽戲!)
“到底是歐陽啊!——”趙子曰點頭咂嘴的說:“老武!你的二簧還得再學三年!”
“先別吹騰!”歐陽天風笑著說:“那頂紗帽不可高眼!”“怎麼?”
“差著兩盞電燈!”歐陽天風很得意的說:“你看,人家唱《秋胡戲妻》的時候,桑籃上還有電鈴,難道你這個王佐倒不如秋胡的媳婦闊氣?不合邏輯!”
“安上電燈,萬一走了電,王佐不但斷了臂,也許喪了命哇!”趙子曰很慎重的說:“小兄弟!別亂出主意!”“黃天霸,楊香五的帽子上現在全有電燈,就沒有一個死了的,你為什麼單這樣膽小?”歐陽天風拍著趙子曰的肩膀說:“你的戲一點挑剔沒有,除了短兩盞電燈!我保險,死不了!”
這個問題經幾個人辯論了兩點多鍾,大家全讚成歐陽天風的意見。於是趙子曰本著王佐斷臂的犧牲精神,在紗帽上安了兩盞小電燈,一盞紅的,一盞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