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二天早晨起來,趙子曰到歐陽天風屋裏去看,歐陽已經出去了。把他抽屜開開,喘了一口氣,把心放下了,那把刺刀還在那裏。他把它拿到自己屋中去,藏在床底下。
他洗了洗臉,把春二車錢交給李順。到天成銀行去找莫大年。
莫大年出門了。
皺著眉頭往回走,到公寓找武端。武端隻顧說官場中的事,不說別的。
他回到自己屋中,躺在床上。眼前老有個影兒:歐陽天風咬著牙往抽屜裏收刀!
自從趙子曰在去年下雪的那天,思想過一回,直到現在,腦子的運動總是不得機會。
刀!咬著牙的歐陽天風!給了趙子曰思想的機會!
要是個寧舍命不舍女人的法國人,他無疑的是拿刀找李景純!不,他是中國人!
他要是個一點人心沒有的人,他應該幫助歐陽天風去行凶!不幸,他的激烈的行動都是被別人鼓惑的,他並沒有安著心去作惡。捆校長,打教員,是為博別人的一笑,叫別人一伸大拇指,他並沒有和人決鬥的勇氣!他也許真為作好事舍了命,可是他的環境是隻許他為得一些虛榮而仿佛很勇敢似的幹。
就是李景純真奪了他的情人,他也不敢和李景純去爭鬥。他始終怕李景純,或者這個畏懼中含著一點“敬仰”的意思。就是他毫無敬畏李景純的心,他到底覺得李景純比他自己多著一些娶王女士的資格。他是結過婚的人,他自己知道!他的妻子離了他不能活著,他的家庭也不會允許他和她離婚,他自己也知道這個!
他愛歐陽天風並不和愛別人有多少差別,不過是歐陽天風比別人諂媚他,愚弄他多一些方法與花樣就是了。
凡是能耍花樣的就能支配趙子曰,這一點他自己覺不出來!
耍花樣到了動刀殺人的地步,趙子曰傻了!他沒有心殺人,可是歐陽天風的動刀和他有關係!他沒辦法!
他若是生在太平的時候,這些愛情的趣劇也本來是有滋味的。他可以不顧一切,隻想達到“有情人成眷屬”的含有喜氣的目的。他的社會是一團烏煙瘴氣,他的國家是個“破鼓萬人搥”的那個大破鼓。這個事實不必細想他也能理會得到。他知道:明白戀愛的男女不會比別人少挨大兵的打,自由結婚的人們也不會受外國人的特別優遇!他應當犧牲一點個人的享福替社會上作點事,他應當把眼光放遠一些,他應當把爭一個女子的心去爭回被軍人們剝奪的民權。這些個話,李景純告訴過他,現在他想起來了!
然而想起來好話和照著辦與否是兩件事!他的心擠在新舊社會勢力的中間:小腳兒媳婦確是怪可憐的,同時王女士是真可愛!個人幸福本當為社會國家犧牲了的,可是,自家管自家的事又是遺傳的“生命享受論”!新的辦法好,舊的規矩也不錯,到底那個真好,他看不清!穿西服也抖,穿肥袖華絲葛大衫也抖,為什麼一定要“抖”?誰知道呢!
勸歐陽天風不要行凶,到底他和王女士有什麼關係?找李景純去求辦法,李景純又和她有什麼關係?回家,不願看那個小腳娘,也覺著沒臉對父母!不回家,眼前就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事!
朋友不少,李五可以告訴他怎樣唱《黃金台》的倒板,武端可以教給他怎麼請客,打牌。沒有能告訴他現在該當怎辦的。隻有李景純能告訴他,可是怎好找他去!
教育是沒用的,因為教育是教人識字的,教育家是以教書掙飯吃的。趙子曰受過教育,可是沒聽過怎樣立身處世,怎樣對付一切。找老人去問,老人撅著胡子告訴他:“忠孝雙全,才是好漢。”找新人去求教,新人物說:“穿上洋服充洋人!”
在這種新舊衝突的時期,光明之路不是閉著眼瞎混的人所能尋到的,不幸,趙子曰又是不大愛睜眼的人。
現在他確是睜著眼,可是那能剛一睜眼就看明“三條大道走中間”的那條中路呢!
越想越沒主意,不想眼前就是禍,趙子曰急得落了淚!
老以為他自己是個重要人物。
現在,歐陽天風由天台公寓搬走了,連告訴趙子曰一聲都沒有!武端板著黃臉,縣太爺似的一半閑談,一半教訓似的和趙子曰說東說西。找莫大年去,又怕他沒工夫閑談。找李景純去,又怕他不招待。雖然李順還是照舊的伏侍他,可是他由心中覺出自己的不重要了!
心裏要是不痛快,響晴的天氣也看成是黑暗的。連票友李五也不來了,其實趙子曰隻有兩天沒請他吃飯。勉強著打幾圈牌,更叫他生氣,輸錢倒是小事,手裏握著一對白板就會碰不出來!他媽的……到屋裏看看那張蘇裱的戲報子,也覺得慘淡無光。“趙子曰”三個大金字不似先前那麼放光了!
歐陽天風搬走之後,趙子曰的眼睛掉在坑兒裏,兩片厚嘴唇撅得比平常長出許多。戲也不唱了,隻抱著瓶子“灰色劑”對著“蘇打水”喝,越喝越懊惱!
他又找了莫大年去。
“老趙!你怎麼啦?”莫大年問。
“老莫!我對不起你!”趙子曰幾乎要哭:“你在白雲觀告訴我的話,是真的!”
“你看,我那能冤你呢!”
“老莫!我後悔了!”趙子曰把歐陽天風怎樣半夜拿刀去找王女士的情形大概的說了一遍:“現在我怎麼辦?他要真殺了她,我於心何忍!他要是和李景純打架,老李那是歐陽的對手!老莫,你得告訴我好主意!”
“哼!”莫大年想了半天才說:“還是去找老李要主意,我就是佩服他!”
“難道他不恨我!”
“不能!老李不是那樣的人!你要是不好意思找他去,我給他打電話叫他去找你。他聽說你為難,一定願意幫助你,你看好不好?”
“就這麼辦吧!老莫!”
(22)
正在屋裏發楞,窗外叫:“老趙!老趙!”“啊!老李吧?進來!”
李景純慢慢推開屋門進去。擦了擦頭上的汗,然後和趙子曰握了握手。這一握手叫趙子曰心上刀刺的疼了一下!“老李!”趙子曰低聲的說:“王女士怎樣了?別再往壞處想我,我後悔了!”
“她現在十分安穩,沒危險!”李景純把大衫脫下來,慢慢的坐在一張小椅子上。“老趙,給我點涼水喝,天真熱!”“涼茶行不行——”
“也好!”
“我問你,歐陽找你去搗亂沒有?”
李景純把一碗涼茶喝淨,笑了一笑:“沒有!他不敢!人們學著外國人愛女人,沒學好外國人怎樣尊敬女人,保護女人!歐陽敢找我去,我叫他看看怎樣男人保護女人!老趙!我的手腕雖然很細,可是我敢拚命,歐陽沒那個膽氣!”趙子曰低著頭沒言語。
“老趙!我找你來並不為說王女士的事,我來求你辦一件事,你願意幹不願意?”
“說吧!老李!我活了二十多歲還沒辦過正經事呢!”“好!”李景純身上的汗落下去了,又立起來把大衫穿上。“老趙,你聽著,等我說完,你再說話。我是個急性子,願意把話一氣說完!”
“老李你說!”
“我現在有兩件事要辦,可是我自己不能兼顧,所以找你來叫你幫助我。我要求你作的事是關於老武的:我聽得一個消息,老武和他的同事的勾串外國人,要把天壇拆毀,一切材料由外國人運到外國去,然後就那個地址給咱們蓋一座洋樓,還找給市政局多少萬塊錢。老武這個人是:有人說胖子好看,他就立刻回家把他父親的臉打腫;他決無意打他父親,而是為叫他父親的臉時興好看。他隻管出鋒頭而不看事情的內容。這次要拆天壇也是如此,他決不是為錢,是要在官場中顯顯他辦事的能力。
“我想,我們國家衰弱到這樣,隻有這幾根好看的翎毛——古跡——支撐著門麵,我們不去設法保存修理,已經夠可恥的了,還忍心破壞嗎!為什麼外國人要買那些東西,難道外國人懂得什麼叫愛古跡,什麼是‘美’,我們就不懂得嗎?老趙你和老武不錯,我願意叫你勸勸他,他聽了呢更好;不然呢,為國家保存體麵起見,跟他動武也值得的。我不主張用武力,可是真遇上糊塗蟲還非此不可!我決不是叫你上大街去賣嚷嚷,老趙,你聽明白了!因為我們要是打著白旗上大街去示威,登時就有人說我們是受了這國人的賄賂,不願把天壇賣給那國人,那麼,天壇算是拆妥了!我的意思是:先去勸他;不聽,殺!殺一個,別的人立刻打退堂鼓;中國的壞人什麼也不怕,隻怕死!為保存天壇殺了我們的朋友,講不來,誰叫公私不能兩全呢!
“你也許疑心:為什麼因保存一個古跡至於流血殺人?老趙!這大有關係:一個民族總有一種曆史的驕傲,這種驕傲便是民心團結的原動力;而偉大的古跡便是這種心的提醒者。我們的人民沒有國家觀念,所以英法聯軍燒了我們的圓明園,德國人搬走我們的天文台的儀器,我們毫不注意!這是何等的恥辱!試問這些事擱在外國,他們的人民能不能大睜白眼的看著?試問假如中國人把英國的古跡燒毀了,英國人民是不是要拚命?不必英國,大概世界上除了中國人沒有第二個能忍受這種恥辱的!所以,現在我們為這件事,那怕是流血,也得幹!引起中國人的愛國心,提起中國人的自尊心,是今日最要緊的事!沒有國家觀念的人民和一片野草似的,看著綠汪汪的一片,可是打不出糧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