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隻有兩條道路可以走:一條是低著頭去念書,念完書去到民間作一些事,慢慢的培養民氣,一條是破命殺壞人。我是主張和平的,我也知道青年們輕於喪命是不經濟的;可是遇到這種時代還不能不這樣作!這兩樣事是該平行並進的,可是一個人不能兼顧,這是我最為難的地方,也就是今天替你為難的地方:我勸過你回家去種地,順手在地方上作些事,教導教導我們那群無知無識的傻好鄉民。可是,跟老武去拚命,也不算不值得,我不知道叫你作那樣去好!”“老李!”趙子曰說:“我聽你的!叫我回家,我登時就走!叫我去賣命,拿刀來!”
“這正是我為難的地方呢!”李景純慢慢的說。“我知道你不是個願把別人犧牲了的人。”趙子曰想了半天才說:“這麼辦:我自己挑一件去作,現在先不用告訴你。也許我今天就回了家,也許我明天喪了命。我回了家呢,我照著你告訴我的話去作些事;我喪了命呢,我於死的前一分鍾決不抱怨你!”
“好吧!你自己想一想!自然,我還是希望你回家!”李景純立起來要往外走。
“等一等!老李!”趙子曰把李景純拉住,問:“你要辦的是什麼?你不是說有兩件事我們分著作嗎?”
“我的事,暫時不告訴你!再見!老趙!”
等著武端直到天亮,武端還沒回來,他在床上忍了一個盹兒,起來洗了洗臉到市政局去找武端。到了市政局門口,老遠的看見武端坐著輛洋車來了。車夫把車放下,武端還依舊點著頭打盹。
“先生,醒醒吧!到了!”車夫說。
“啊?”武端睜開兩隻發麵包子似的眼睛,一溜歪斜的下了車。
武端正迷離迷糊的往外掏車錢,趙子曰對那個車夫說:“再喊一輛,拉鼓樓後天台公寓!”
說完,他把武端推上車去,武端手裏握著一把銅子又睡著了。……
到了天台公寓,趙子曰把武端拉到第三號去。武端一頭躺在床上就睡,一句話也沒說,趙子曰把屋門倒鎖上,從床底下把歐陽天風的那把刺刀抽出來。
“醒醒!老武!”
“啊!六壺?我剛碰了白板!”武端眼也沒睜,嘟囔著。
“你——醒——醒!”趙子曰堵著武端的耳朵喊。
武端勉強睜開了眼,趙子曰把刺刀在他眼前一晃,武端揉了揉眼,看見眼前是把刀,登時醒過來了。他的已經綠了的臉更綠了,好象在綠波中浮著一片綠樹葉。
“怎回事?”武端說完連著打了三個哈欠。
“老武!朋友是朋友,事情是事情,我指著這把刀問你一句話:你是打算賣天壇嗎?”
“是!”武端的嗓音都顫了:“並不是我一個人的主意!”“我先找你,別人一個也跑不了!”趙子曰拍的一聲把刀放在桌上。“反對這件事的理由很多,不必細說,你隻想想外國人為什麼要買就夠了!你我是好朋友,我先勸告你,你答應我撤銷前議,咱們是萬事全休,一天雲霧散!不然,老武,你看見這把刀沒有?你殺我也好,我殺你也好,你看著辦!”
武端看著趙子曰神色不正,不敢動,也不敢喊叫;他知道趙子曰的力氣比他大,又加上自己一夜沒睡覺,身上一點力量沒有。他知道:要是一喊叫,救兵沒到以前,自己的脖子和腦袋就許分了家!
“老趙!你許我說話不許?”武端想了半天大著膽子問。“說你的!”趙子曰說著給武端一條濕手巾:“擦擦臉,醒明白了再說!”
“老趙,我問你三個問題!”武端用濕手巾擦了擦臉,真的精神多了:“是好朋友呢,回答我的問題!專憑武力不講理呢,我幹脆把脖子遞給你!你猜——”
“說!我接著你的!”趙子曰冷笑了一聲。
“第一,誰告訴你的這件事?”
“老李!”
“好!第二,除了為保存天壇,還有別的目的沒有?是不是要——”
“指著賣古物占便宜,我罵他的祖宗!”
“也好!第三,我要是因撤銷前議而被免了職,你擔保給我找事嗎?”
“我管不著!”
“那未免太不講交情啊!”武端現在略壯起一些膽子來:“我一一解說這三個問題,你聽著——”
“趙先生!電話!”李順在門外說。
“誰?”
“莫先生!”
“告訴他等一會兒再打!”
“嗻!”
“說你的!老武!”
“第一,老李為什麼告訴你,不告訴別人?”武端問:“他為什麼現在告訴你,而以前沒求你作過一回事?是不是他和王女士的關係已到成熟的程度,要挑撥你我以便借刀殺人?你殺了我,你也活不了;我殺了你,自然你不會再活;你死了,他不是就無拘無束的可以娶她嗎?”
“王女士與我沒關係,你這些猜測是沒用,我聽聽你的第二!”
“好!你知道拆天壇改建什麼不知道?”
“不知道!”
“蓋老人院!把一座老廢物改成慈善機關,大概沒有人反對吧?你口口聲聲說保存古物,我問問你,設若遇上內亂,叫大兵把天壇炸個粉碎,大兵能負責再蓋一座嗎,或者改造一個老人院嗎?你要是攔不住大兵的槍炮炸彈,我看也就沒有理由來幹涉我;況且我要作的是破壞古物,建設慈善事業!“還是那句話,你若是要從中找些便宜,好!老趙!我姓武的滿可以為力;比如說謀個修蓋老人院的監工員,自要你明說,我一定可以替你謀得到!
“至於我自己,這是第三個問題,不為利,隻為名,這個大概你明白!我辦好這件事,外國人給市政局幾十萬塊錢,局子裏就可以墊補著放些個月的薪水;那就是說:由局長到聽差的全得感念咱的好處。這麼一辦,一方麵救不少窮作官的,一方麵我自己樹立些名聲。我知道拆賣古物是不光榮的,可是在這種政府之下,為窮苦無告的老人設想,為窮作官的設想,還是一件地道的善事。你要責備我,最好先責備政府,政府要是有錢,難道作官的還非偷偷摸摸的賣古物不可?所以從各方麵想,這件事我非作不可,不為錢,為名,為得較高的地位!有人攔著我不叫我作,好,給我找好與建築科委員相等的事!不然,我不能隨便打退堂鼓!”
心裏打開了鼓:李景純的話有理,武端的話也不算沒理。他呆呆的看著桌上那把刀,一聲沒言語。“趙先生,電話,還是莫先生!”李順在院內說:“莫先生說有要緊的事!”
看了看武端,皺著眉走出去。
“喂!老莫!是……什麼?……老李?……我就去!”
把電話機掛好,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了,跑到屋裏,抓起帽子就往外跑。
“怎麼啦?老趙!”武端問。
“老李被執法處拿去了!”趙子曰隻說了這麼一句,驚慌著跑出大門去。
“老莫!怎麼樣?”趙子曰急得直跺腳。
“我已疏通好,我們可以先去見老李一麵,他現在在南苑軍事執法處!”莫大年臉也是雪白,哆哩哆嗦的說:“快走!你身上沒帶著什麼犯禁的東西呀?到那裏要檢查身體!一把小裁紙刀也不準帶!”
“身上什麼也沒帶!走!老莫!”
兩個人跑到街上,雇了一輛摩托車向南苑去。坐在車裏,一路誰也沒說話。到了南苑司令部,莫大年去見一位軍官。那個軍官隻許他們見李景純五分鍾。然後把趙子曰也叫進去,檢查了身體,那個軍官派了兩名護兵把他們領到執法處的監牢去。
兩個護兵一個是粗眉大眼的山東人,一個是扁腦杓,薄嘴唇的奉天人。兩個人的身量全在六尺出頭,橫眉立目,有虎豹的凶惡,沒有虎豹的尊嚴威美。腰中掛著手槍,背上十字插花的兩串子彈,作賊作兵在他們心中沒有分別,自要有手槍與彈他們便有飽飯吃。
軍營的監獄在司令部的南邊。一溜矮房,圍著土打的牆,牆外五步一崗的圍著全身武裝的大兵。新栽的小柳樹,多半死少半活著的在土牆內外稀稀的展著幾條綠枝。一個小鐵門,門外立著一排兵:明晃晃的槍刺在日光下一閃一閃的,把那附近一帶的地方都瞧得冷森森的,雖然天上掛著一輪暑天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