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端坐在屋裏拿著《真理晚報》看:“大暗殺案之經過:
“今早八時京畿守衛司令兼第二百七十一師師長賀占元將軍由南苑師部乘汽車入城,同行者有劉德山營長,宋福才參謀。車至永定門外張家屯附近,突有奸人李景純(係受過激黨指使)向汽車連放數槍。劉營長左臂受傷甚重,賀司令與宋參謀幸獲安全。汽車左右侍立衛兵奮勇前進,當將刺客捉獲,解至師部軍法處嚴訊。
“本報特派專員到師部訪問,蒙賀司令派宋參謀接見。宋參謀身著軍衣,麵貌魁梧,言談爽利,雖甫脫大險而談論風生,毫無驚懼之色,真儒將也!本報記者與宋參謀談話約有十分鍾之久,茲將談話經過依實詳載如下:“問:賀司令事前有無所聞?
“答:媽的,沒有!
“問:所乘汽車是否軍用的?
“答:不是,賀司令自己的!
“問:行至何處聽見槍聲?
“答:大概離火車道不遠。
“問:同行者?
“答:俺們三個:賀司令,劉營長,和我,還有他媽的幾位弟兄。
“問:車中情形?
“答:司令和咱爬在車內,劉營長沒留神吃了一個黑棗。“問:怎樣捉住刺客?
“答:四個弟兄一齊下去把那小子捉住。
“問:刺客是否與賀司令有私仇?
“答:沒有,那小子是過激黨!
“問:怎樣懲辦他?
“答:媽的,千刀萬剮!
(說至此,宋參謀怒形於色,目光如炬!)
“問:賀司令對過激黨有無除滅方法?
“答:有!殺!
“談話至此,本報記者向宋參謀致謝告辭。臨行之時,宋參謀叮嚀囑告本報記者:將經過事實依實登載,以使過激黨人聞之喪膽。並雲:賀司令治軍有年,愛民如子。(前在大名鎮守使任內,曾經紳商贈匾一方,題曰:民之父母。)不惜性命誓與奸人狗黨一決死戰。
“本報記者敬聆之下,極為滿意!旋要求至監獄一視刺客。
蒙宋參謀格外優遇允準,並派衛兵二名護送至獄。“刺客姓李名景純,直隸正定府人。身體短悍,麵貌凶惡。手腳係以鐵鎖,依然口出狂言,侮蔑政府。本報記者試與彼談話,彼昂然不對,唯連呼‘赤黨萬歲’而已。本報記者以彼凶頑不靈,不屑多費口舌,即攝取像片一張,退出監牢。衛兵導出師部,並向本報記者行舉手禮雲。
“本報記者因不能與刺客談話,旋即各方麵搜集事實,以饗讀者:
“李景純前肄業名正大學,專以鼓動風潮為事。前次之毆打校長,即彼主使。
“名正大學解散後,彼入京師大學。與同黨數人受過激黨津貼每月百二十元,並領有手槍子彈,以謀刺殺要人,破壞治安。”
…………
“賀司令鎮靜異常,照舊辦公,並聞已定有剪掃奸黨辦法。“今日午時有商會代表特送紹酒一罈,肥羊四隻,到師部為賀司令壓驚,頗蒙賀司令優遇招待雲。”
…………
要求周少濂一同進京去見閻乃伯。周少濂是非作完詩不能作別的事,而作成一首詩又不是一兩天所能辦到的。於是趙子曰一個人回北京。
“怎樣了?老武!”趙子曰一進大門就喊。
“沒消息!剛才老莫打電說:他又到南苑去,叫咱們等他的信!”說著,兩個人全進了第三號。“老趙!這裏有兩封信,老李叫你看!”武端遞給趙子曰幾張並沒有信封的信。“景純學兄:
“你對我的愛護,我似乎不應當說,其實也真說不出來!二年來經你的指導,學問上的增進,我很自傲的說,我不辜負你的一片誠心訓誨;對於身體上,我的筆尖和眼珠一齊現在往紙上落:設若沒有你和張教授,我不知道又淪落到什麼地步去了!我見著你的時候,不如我坐定了想你的時候感激你的深切;因為見著你的時候,你的言語態度,叫我把‘謝你’兩個字在嘴中嚼爛了也說不出來;可是我坐定想你的時候,我腦中現出一個上帝的影兒,我可以叫著你的名字感謝你!
“當我生下來的時候,我吸了世上的第一口氣,我就哭了,這或者是生命的悲劇的開場鑼吧?我五歲的時候,我明明白白又哭了幾場,哭我的父母!以後我不哭了,不是沒有不哭的事,是沒有哭的膽量,一個孤女在別人家撫養著,我敢哭嗎?現在我又哭了,哭你和張教授,因為你們對我的愛護,不是泛泛一笑所能表出我的感激的!
“你知道我現在的苦境,可是我一向沒告訴過你我的過去的慘劇。不是我要瞞著你,是我怕你替我落淚;淚是值得為好朋友落的,可是我願看你笑,不願看你用哭把笑的時間占了去,生命是多麼短的,還忍得見麵的時候不多笑一笑嗎!現在我不能不告訴你了,因為前天你問我,我再不說未免顯著我的心太狠似的。前天我本來可以當麵告訴你,可是我又想說的不如寫的詳細,所以我現在寫這封信。盼望你看這封信的時候,同時也念我的心,或者這張印著淚痕的紙,和我哭著對麵和你說話一樣真切。
“我說不出來我的心情,我寫事實吧:“我從父母死後,和我的叔父同居,在上海。叔父的愛我出於至誠,這就是我不敢再哭的原因。叔父無時無刻不疼憐我,我無時無刻不掛著笑容討叔父的歡心;叔父與侄女的愛情是真的,可是與父母子女間的愛情差著那麼一點:不敢彼此對著麵哭。更可痛心的:自從我作錯了事以後,我的叔父沒有象父母原諒子女的心,在我痛悔悲哀之際,沒有一個親人來摸一摸我的頭發,或拭一拭我的淚!我自己的錯!可是我希望叔父愛我,甚至溺愛我!這一點希望永沒有達到,不是叔父心硬,是我自己不好;叔父愛我,不能溺愛我!我每月給叔父寫一封信,沒有回信!我還是寫,永遠寫,他的怒惱是應該的,是近於人情的。我隻盼望落在信紙上的淚和他的淚親個吻,不敢奢望!不幸,他越看我的信而越發怒……嗐!我隻好不用這麼想吧!他總饒恕我的一日,我老這麼盼著,直到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