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2)

有人向大隊交出了一隻半截領子,一個村子暗暗沸騰了。

一位起五更拾糞的老漢,詳盡地訴說著那領子的事。

演電影的第二天,在打麥場上,在麥秸垛下,有一個無霜的、紛亂的新坑。老漢看見坑裏有團東西白得耀眼,起初以為是幾朵白棉花,彎腰拾起,才發現那是半截領子和一個鉤針。老漢猜出了那裏的一切。他沒想聲張,可那消息卻不脛而走。大隊幹部找到他,命令他將領子交出來。

幹部們判斷了那東西的來曆,立刻想到知青點。

早飯前,女生們被叫到隊部認領子。她們見到那個熟悉的白線團,知道事情已經非同小可,紛紛躲閃著不說話。

楊青最後一個進門,隊幹部又問楊青。楊青說:"那不是沈小鳳的領子嗎。"

女生們互相看看,然後衝她使著眼色。

楊青看見了那眼色,但她故意表現著遲鈍。她又拿起那領子舉到幹部們眼前說:"是,這是她的。怎麼在這兒?"

楊青和女生們出了大隊部,才覺得臉上發燒。她想起一個宗教故事裏有個叫猶大的人。原來報複心理和懺悔心理往往同時並存。

沈小鳳是耶穌嗎?

女生們走在街上先是沉默,後來有人說幸虧楊青認出來了,該讓那家夥暴露暴露。又有人開始罵,說大夥都跟著那家夥丟臉。沒有人責怪楊青,楊青從來不願弄清、也不願回憶她在大隊部到底說了些什麼。

婦聯主任找到沈小鳳。沈小鳳一切都不否認,還供出了陸野明。她甚至慶幸有人給了她這個聲張的機會。

縣"知青辦"很快就來了一男一女。男名老張,女名小王。端村知青點成了典型,這"典型"徹底沸騰了。

先是騰出兩間空房審問當事者。老張審陸野明,小王審沈小鳳。

其餘男女生,白天練隊,晚上學習、"熬鷹"。從《路德維奇·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一直學到各級政府的紅頭文件。

老張和小王一遍又一遍宣講著那練隊的意義。然後全體知青由本村一名穿戴整齊的複員軍人率領,練稍息,練立正,練向後向左向右轉,練齊步走,練正步走和匍匐前進。

隊伍走得很混亂,男生們邊走邊起哄。有人故意操起平易話問老張:"我們哪兒錯啦?為什麼當事人有病,讓我們老百姓吃藥啊?"

老張嚴肅地追問:"誰是病人?"

"這還能難倒我們?"有人將頭衝沈小鳳的屋子一偏。

"不對!"老張說,"從廣義上講,都有病。發生這件事,不是偶然的,必定有它的客觀基礎。你們……你們也太鬆懈了,摔跤、喝酒……"

"還鉤領子!"有人尖起嗓子嚷。

"不許添亂!要說有病,都有病!"老張很嚴肅。

"哎喲媽喲!我的肚子真疼起來嘍!"有人捂住肚子彎下腰。

複員軍人撇著京腔發出了口令:"臥倒!"

知青們嘩啦趴了一院子。雞飛上了房,瘦豬在圈裏怪叫,看熱鬧的村人立刻就堵死了知青點大門。

"起立!"一院子人又嘩地站起來。

"正步走!"

男生們走起正步,盯住複員軍人那身在櫃底壓出死褶的軍裝,舉手喊起口號:"熱烈歡迎,老趕進城……"

審問每天都在進行。從一開始陸野明表現得就十分頑固。老張問得很詳盡,不厭其煩地讓陸野明重複著那些細節。陸野明漲紅著臉低頭不語,但對老張提示給他的那些細節並不否認。

"幾次?"老張問他。

陸野明又不說話了。他覺得這種麵對麵的盤問,比他在沈小鳳麵前所表現出的那些要難堪得多。終於,幹部開始讓他交待思想根源。他沒頭沒腦地說:"因為我膩歪她!"

"不合邏輯。既然膩歪,怎麼還會有事?"

"不膩歪就不會有事。"

"照你的邏輯,你就是因為膩歪她才跟她那個?"

"是這樣。"

"要是不膩歪呢?"

"就不會這樣。"

老張永遠也弄不清陸野明的回答,每次都說他不老實。

夜深人靜時,陸野明獨自躺在這間用來隔離他的屋子裏,眼睜睜地望著漆黑的檁梁,垛下的一切好像已很久遠。他甚至連他和她是否真去過那裏都回憶不起了。隻記得黑暗中他和她分明都撞在那個溫暖的"蘑菇"上。若是再努力回憶,眼前出現的倒是楊青那恬靜、平和的麵容。每天的審問過後他都要生出一個念頭,他隻想麵對這個恬靜、平和的麵容大哭。他願意讓她看他哭,看他那失卻男人氣概的軟弱,看他那隻能引起異性嫌惡的醜態。一切在人前要掩飾的,他都要一古腦暴露在她麵前,讓楊青來認識他、鑒別他。

夜裏失眠,他清晨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