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插隊楊村,剛把鋪蓋收拾停當,遇上村人吵架。哭叫怒罵、乒乒乓乓一陣功夫,薄暮中見一敗北的女人披頭散發朝村口魚塘跳將下去,濺起丈多高的水花。奇怪的是她身後尾隨著一大群男女老幼,看把戲似地樂,沒有一個下水救人。一個武高武大的蠻漢手裏拖根酒盅大的來禾棍立在塘墈上,也隻把氣勢洶洶的蟹殼臉朝向水中,還頗得意地朝那女人揚著手上的武裝。那魚塘約有一畝田大,閃著清淩淩的波光,塘岸上長著些碧青的湘妃竹,聳出一些寡瘦的嫩筍。那女人跳下的地方水不過膝蓋,決無滅頂之災,是其引人發笑的原因。
不過,這笑聲增添了女人死的決心,她回頭望了那男人一眼之後,便一步一步地往深水中走,頗有些視死如歸的壯烈。
我差一點嚇壞了,驀然想起父母親“文革”時雙雙跳樓之後的慘狀,一個猛子紮入水中,急速地潛到那女人的前方,從水麵上鑽出,踩著水截住她。她的腳僵滯了一下,烏青的嘴唇微微一張,眼裏遽然閃過一絲說不上是感激還是驚喜的亮光。
“大嫂!不能這樣!別作踐自己了!”
我用規勸並夾帶著引誘的口吻喊了一聲。需要說明的是,下水救人必得提防與垂死者絞著一團,那樣的結局往往是雙方同歸於盡。因此,我一邊踩水,一邊向她伸出左手,右手則藏在身後,隨時應付“絞”上的局勢。使我驚奇的是,她不但立即聽從了我的規勸,還乖乖地把那條胖藕似的白膀子伸給了我,絕對沒有胡攪蠻纏的意思。由於她的積極配合,我沒費多大氣力就將她順順當當地救上了岸,並一直送她回到自家的茅屋。
五月天不冷,我就坐在她堂屋的一隻小竹床上,耐著性子勸慰,啟發些生之美好死之可悲的尋常道理。她捧著臉“嚶嚶”地哭,見我勸得真誠懇切,且流露出一些對逝去的父母的懷念與悲痛,那哭聲便愈見增大,竟至於大放悲聲。
少頃,斜眼瞟瞟那勾著腦殼悶聲不響的男人,便進了廂房,換下濕衣服,又捧出她男人的一身單褂要我換上了。我惟恐她與男人再動幹戈,重去叩拜那眼魚塘,便坐著不走,陪她拉家常。她還真聽我的話,不一會就收住哭聲,進了灶屋,涮渦、生火,眨眼的工夫便端出一土缽煮熟了的雞蛋作為對我的犒勞。見我客氣,她就逼我吃,抓起三五隻往桌上一叩,破了殼,硬塞在我手裏:“吃吧,吃吧。都是才生下的鮮蛋,不像城裏人吃的蛋,蛋黃蛋白化成了一堆兒……”
我抵不住這種誘惑,斯斯文文地吃起來。她自己也大嚼大咽,吃得“吧唧吧唧”響,一邊吃,還一邊拿眼盯那呆頭男人,盯那根有我在場已經明顯地失去了威力的來禾棍。
楊村人愛養雞,而養雞又大多是女人的義務與功勞,女人吃自己養的雞生下的蛋,實在是一種種瓜得豆的豪邁了;你一個混賬男人,眼睜睜地望著女人大吃其蛋,心上所承受的憂饞畏饑欲食而不得的恥辱便可想而知了。
這真是對丈夫的一種絕妙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