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1 / 1)

接下來,我在楊村呆了五年。其間,春寶嫂尋過三次死。一次是上吊,一次是用刀抹脖子,另一次是吃劇毒的水莽藤。都是發生在村人眼皮下的事,誰都不予理睬。春寶也撒手不管,似乎認定妻子決不會真死。而湊巧的是,回回都是我在場時那樣幹的。對於春定嫂來說,這似乎是一種十分乖巧十分明智的選擇,更為湊巧的是,每每發現她這樣做,我就恐懼得不行,拚死拚活出麵解她於倒懸。

有一回,她因為快嘴快舌,當眾揭發了村治保委員貪汙電費的醜行,被人栽贓強行派去參加了為期一周的壞分子學習班,回家後便四處告狀鳴冤,反倒遭到了丈夫的痛罵。

黃昏時,她摘來一把水莽藤,當著我往嘴裏塞。我猶豫了一下,想考驗一下她的勇敢,但這種想法僅僅隻是一閃念,立即衝上去奪下她手上的毒草。

消息傳開後,楊二卯和春寶邀來幾十位男女村民,全都做出一副慈悲相,一番交頭結耳之後,找來一床篾墊子,強行將春寶嫂卷住,隻剩個腦殼露在外邊,像一隻夾心糖。他們吆五喝六,讓春寶弄來一鐵瓢大糞,在火上燒熱了,然後立起篾墊筒,用火鉗撬開她的嘴巴。楊二卯手一揮,春寶便端起大糞預備往春寶嫂嘴裏灌。

我慌慌張張地問這是什麼搞法。春寶說:“救人!這是救人!吃了大糞就會嘔吐,一下就把水莽藤嘔出來了。鄉下可作興這個法子呢。”接著,大家一擁而上,幾條莽漢捉住春寶嫂的下巴,有人撬她的牙齒,春寶端起了糞瓢。

惡臭在屋裏散開,我的心一陣陣發怵,喉嚨口一陣陣發酸。潔淨與汙穢的區別點在哪裏呢?生存與死亡的分界點在哪裏呢?這個莫名其妙的世界啊……我的雙雙跳樓至死的教授父母啊!

“灌呀!灌呀!春寶!這是救你婆娘啊!快灌呀!”楊二卯大聲發著命令。

我掉轉臉,捂住雙眼,眼淚從我的指縫裏滑了出來,我嚎啕大哭了……驟然間,便聽到春寶嫂含糊不清的哭叫:“華婆!——華婆!——”

篾墊在扭動,鐵鉗把嘴唇撬出了血。

聽到呼救,我周身熱血奔湧,衝上前,揮拳打掉了春寶手上的糞瓢。“我用命擔保!她沒吃下水莽藤!半口也沒吃!你們這些混賬王八蛋!滾!都給老子滾出去!……”我狂怒了,大喊大叫,拳腳並用,把所有人都趕出屋門,將春寶嫂從篾墊裏放出來。

我說:“嫂子,我來楊村五年多了,發現你是個直性子,刀子嘴豆腐心,人勤快會持家,兒女們也忠厚孝順,要說家境,算是楊村數得著的人家。春寶哥呢,人老實,心腸好,就脾氣強一點,電閃雷鳴,過後就沒事了。你為什麼總是想不開呢?……”

春寶嫂哭著說:“華婆,我這人咽不下一口氣呢……和人吵架,人家罵潑婦;賭氣吃東西,人家罵好吃婆;砸家什……辛辛苦苦置來,舍不得……隻有死好,死不成駭他們一回,也解解氣……”

我不好再說什麼,纏著她要吃喝,希望以此讓她散散心。

她就給我炒了一碟春筍片,還讓我喝酒。

我說:“我喜歡吃煮雞蛋,煮雞蛋是我的命。可我更喜歡春筍片。有了春筍片,命都不要了。”

春寶嫂終於被我逗笑了。

她說:“我上楊二卯屋裏去,見你吃飯時筷子老往筍碗裏搗。華婆,楊二卯心狠辣,對你們知青假仁假義,三餐端上桌的是蘿卜白菜,倆口子躲在帳子裏吃蒸雞。華婆,過我屋裏來住吧。我娘家沒個親人,認你做個小舅子。好不好?”

“認了,”我說,“拜你做幹姐。”

“幹姐不好,幹姐是酒肉姐,沒得吃喝就疏了。我認你做親兄弟。”

“好,我叫你春寶姐。”

“呸,春寶個屁!我有名有姓——薑臘梅。掛個‘春寶’做甚?”

我甜甜地喊了一聲:“臘梅姐。”

她好快活,眼睛都濕潤了:“有你這個親兄弟,我不怕別人欺負了。走,搬鋪蓋去。我不希罕那幾個知青安置費。我騰一間屋把你住。”

以下,我在她家住了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