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了雞,她把雞腿子按在我飯碗裏;扯了布,少不了我一件衣裳;上工太早,我身體吃不消,她上隊長家替我請病假;下工晚了,熱飯熱菜燜在鍋裏;打夜工回來,熱水溫在鼎鍋裏,洗幹淨了的衣服疊好放在澡盆旁邊;開夜車複習功課,她替我點艾香驅蚊子,端來熱乎乎的麵條;挑塘泥,箢箕堆得太滿,她趕過來伸鋤刨下幾鋤,並數落道,“人家知青嫩皮細肉,不比農民老骨頭!”;生病了,她四處尋求土方土藥…總之,她把姐姐的情意全都給我了。
轉眼已經插隊八年,有門路的大都招工進了城,我卻遲遲不能離開楊村。時已恢複高考製度,我巴望考上大學,為自己謀一條生路。大姐擔心我會離開她,卻又巴望我早日考出去。
高考分數公布後,我達到了重點大學的錄取線。
大姐知道我必走無疑了,心裏很難過。她忽然和丈夫大吵了一場,躺在床上三天沒出門。事後才從大姐的小女兒口裏知道這次吵架的原因。
原來大姐見我要走,打算把欄裏兩頭大肉豬賣掉,替我買一隻皮箱、一隻袖珍錄音機、一塊手表,置一套新鋪蓋,外加三百元夥食費。丈夫卻激烈反對,想把肉豬留著翌年春上替大兒子訂婚。兩人就幹了一架。春寶紮紮實實打了她一頓來禾棍。
我心裏很難受。
半夜裏聽到春寶罵妻子:“蠢貨!人家是城裏人,進了大學堂做了官就忘記老百姓了。現時他做得乖巧,大姐大哥喊得甜,讀書做官了就一腳蹬了你這窮大姐呢。到底不是親骨肉……”
大姐隻是哀哀地哭泣,無論如何也要照自己主意行事。兩口子越吵越凶。
翌日,我發現大姐眼睛哭成個紅桃子,臂膀上布滿橫橫豎豎的傷痕,便勸大姐和她丈夫說:“在你們家住了三年,我終生忘不了這份恩情。上大學,我不用你們破費。孩子訂婚是大事,不能耽擱了……”
春寶一聲不響。
大姐聽後卻嚎啕大哭。
“華婆,你是個孤兒。大姐不關照你,誰關照你?我一條命都是你給的呢……”
見妻子仍然不改初衷,春寶火起,大罵一通之後,揮起來禾棍劈過來。
大姐一聲嚎淘,就往門外衝,死命跑進了村東的油榨房。
我和大姐的小女兒緊緊尾隨而去。
油榨房很大,裏麵湧滿了做工的人。一隻大肚木榨正在“轟轟”地撞響著,肚皮下滴著黃橙橙的油汁。榨房另一邊有一架石碾,一頭青皮牯牛拖著沉重的碾架在慢悠悠地兜著圈子,把石槽裏的菜籽碾得粉碎。那對沉重的青石碾盤,雖然轉動得迂緩,卻暗藏著殺機。幾天前,有個小把戲坐在碾架上吆牛,來了瞌睡,掉進碾槽被碾成了兩段。大姐可能是受了啟發才來的。她哭嚎了幾聲,便闔上眼睛,“呼”地倒進了石槽。
屋裏人先是一怔,一見是大姐尋死來的,不但沒了驚恐,反倒樂嗬嗬地開玩笑,楊二卯還故意把青皮牯牛吆喝得快一些。
圓圈碾槽大約四米來長直徑,折合周長是直徑乘以三點一四等於十二點五六米。那青皮牯牛走得極慢,按每步兩秒種計算,走一圈也要近一分鍾。大姐躺在碾盤的後麵,青皮牯牛必得走完一周之後才能碾到她身上。這一空檔是經過大姐迅速而周密的估測之後才選定的。
春寶氣急敗壞又惱羞成怒地立門口一迭聲罵:“莫理她!都莫理她!讓她碾死!誰扯了她是我養的崽!這賤貨!醜貨!……”
眾人都笑得前仰後合。
我卻心如刀割,對大家的幸災樂禍萬分惱火,居然衝春寶掀了一掌,衝上前撲入碾槽,揪住牛韁繩,將大姐摟出來,背回了家。
大姐伏在我背上“嚶嚶”垂淚,把我的肩膀浸濕了一大片。我覺得身上麻酥酥的。
春寶則跟在身後罵:“醜貨!醜貨!什麼時候不好死呢?躲著上吊,偷著投水,半夜三更抹脖子……偏偏選人多勢眾的地方出老子的醜……”
大姐愈發嚎啕不止。
這天半夜,我被大姐與春寶的說話聲吵醒了。
春寶嘀咕著說:“賣豬吧,賣豬吧,我算被你治住了。吃裏扒外的蠢貨!家神不敬敬野鬼,人家一進城還認你個張三李四王五麻子?吃了禦米粥,享了朝廷福,做了官家人,不認爹和叔……賣豬吧,賣豬吧,賣家神當土地送你嫡親兄弟考狀元吧。考了狀元會封你誥命夫人的……蠢貨,賤貨……”
“細聲點!”大姐惡他。
以下,聲音輕得聽不見了。
其時,我淚泗潸潸,枕頭浸濕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