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上的是北方一所重點大學,與楊村相隔四千裏之遙。
臨走前,我與春寶徹夜長談,要他愛護大姐,少引她生氣,凡事讓著她三分,把日子過得安寧些。我向他許諾,待我畢業之後有了工作,定然會給家裏一些經濟上的照顧。
我又叩拜了支書楊二卯和一些鄉鄰,懇求他們以鄉鄰的摯情關心大姐,原諒她的一些弱點。
楊二卯說:“你大姐會變規矩的。本來,我們已經把她的惡習整治得差不多了。你這小子一來,就慣壞了她。你一走,她就不會出乖賣醜了。”
大姐噙著眼淚送了我八裏路,一直把我送到火車站。她還是送了我一隻皮箱、一隻手表和袖珍錄音機,一套新鋪蓋和三百元現款。
我說:“大姐,學校一放假,我就回家看你。楊村是我的家,我忘不了這個家的。除了你,我也沒有其他親人了。”
為了讓大姐高興,我開玩笑說:“我中了狀元,當了皇上,也會把你一家接進宮去,封你誥命夫人;當了叫花子,我會討飯一路討到楊村來。你要保重。千萬不要自己和自己過不去了。”
大姐說:“滿村人都看不起我。你來了,楊村來了個人。現在,你又要走了……”
說著,就抬手抹眼淚。
到校後,我隔三差五給大姐寫信,給春寶寫信,給楊二卯寫信。我常常想起父母親站在五樓平台上對人世的最後一瞥。我的街坊告訴我,父母親雙雙奔上五樓平台後,猶豫了半分鍾光景,他們身後跟隨著一大群造反派。父母親立在平台邊上,依戀地望著他們,希望有人上前拉他們一把,或者勸慰一番。父母親猶豫了很久,但是,誰也沒有上前,隻隔著兩丈距離大聲呼口號:打倒反動學術權威×××!打倒×××的臭老婆!自絕人民,遺臭萬年!……父母親抱頭痛哭,然後抬起頭,向人世完成了那無限依戀無比神聖的一瞥之後,雙雙跳下了平台……想起這些往事,我就想起大姐。
父母親終於平反了,就在我上大學的這年冬天,有人給父母補開了追悼會,重修了墳墓,在墓前植上了鬆柏、鮮花。幾家大報以整版篇幅介紹了他們的事跡及悲慘的際遇。我把這些都寫信告訴了大姐。遺憾的是,長眠九泉的父母親對這一切都不知道了。
人死之後是沒有靈魂存在的;惟有生才是珍貴的。我希望大姐生活得更美好更充實一些。
大姐托人給我頻頻寫信,囑咐我不要喝生水,不要爬樹,不要騎車,不要下山塘洗冷水澡,不要熬夜,不要踢被子。她寄來幹筍片、染了紅的雞蛋、布鞋,還寄來一瓶藥丸。我一看標簽,竟是預防小兒麻痹症的糖丸。大姐在信中說,楊村小孩都吃這種藥,不收錢,吃了可以防百病,因此,她找赤腳醫生買了一瓶寄我了。我心裏久久不能平靜。
差不多每個月末,大姐都要給我彙來一點錢,有時十元,有時二十元,有時三十元。她說楊村土地承包了,生活比以前富裕了。
我知道,寄這些錢給我,大姐都是與春寶發生磨擦之後的收獲。接受了,隻會加深他們夫婦的不和。拒絕呢,卻踐踏了大姐一片真情。為了讓大姐不受氣,每次,經過猶豫,都把彙票退了回去。半年之後,大姐居然寄來兩百元。由此,我斷定大姐與春寶肯定發生了一次較大的衝突。我為此心緒不寧,毅然把彙款直接退還了春寶。
從此以後,大姐的來信就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