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牧手持一柄鋥亮的鋼叉,警惕地立在石堰上。這英武的樣子很像鬆讚幹布。他身個修長,眉目清秀,才二十歲年紀,倒也透出一種老成。九公公輕聲告我,別看他一表人材,文文靜靜,讀到了高中畢業,卻是個花花腸子。他爺爺,他老爺,還有一個伯父,都死於爭水的械鬥。他爹一直當隊長,前年他從學校畢業回鄉,便由村民抬舉,接了他爹隊長位置。九公公還說,他年紀不大,人可邪乎呢,才進初中就打文君的主意了,念高中時暗地給文君寫了不少信,還明火執仗地宣誓要娶文君。一是堰上村人反對他這麼幹,二是學校不允許,三是文君好歹不理睬,他才死了這心眼——其實,自文君回鄉,這死了的心又活了。拽住了劉縣長做紅媒呢。聽了九公公的話,我對二牧生出了一種莫名的厭惡與妒恨,覺得這小白臉是在作非份之念了。繼而想到那個石祥,我的感情便變得異常複雜,心上有一種酸溜溜的味兒。
回頭望望文君,她已領先登上了石堰,同二牧搭話了:“二牧,不認識我了麼?我叫你幾聲了,為什麼不答話呀?”
二牧原本故意用背對著文君,裝作不屑一顧的樣子,見文君這麼一說,便車轉身,那雙秀目便倏然閃亮了一下,直愣愣瞅著文君的臉:“怎麼不認識呢?大名鼎鼎的文君呀!老同學,來這兒有何貴幹呀?”
“二牧哥,其實,你比我強多了。一回鄉就當上隊長啦,劉縣長說你幹得蠻不錯的。上馬才一年,糧食就增收了四成。而且,你們堰上的副業也抓得比堰下好,一人一頭豬的規劃是真正實現了。而我,當這婆婆媽媽的婦女隊長,都快成個老太婆啦。”
二牧笑笑:“文君,別給老同學戴高帽啦,再大的出息,也不一條半老光棍立這兒麼?人家山窩窩的金鳳凰說什麼也不正眼瞧呢。”
九公公不滿意二牧同文君講這些不著邊際的閑話,上前一步說:“二牧隊長,常言道,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要說,玉葉溪的水是上蒼賜給堰上堰下兩個村的。眼下,早稻正揚花灌苞。堰下禾田都開坼了,理應開堰放下一口水呀!”
二牧一改先時的柔順,鋼叉一擋:“得問這鋼叉答應不答應啊。再說,我也是受社員之托才把守這石堰的呀!”說著,卻拿眼睃睃文君。
九公公便沙啞著喉嚨顫顫地哭喊了一聲:“黎庶無罪!黎庶無罪啊!二牧小叔,理應體恤堰下一百八十口生靈啊!老朽有禮了,請受我一拜吧!”旋即“噗”的一聲跪倒在二牧腳下,磕了三個響頭。
二牧的小白臉驚顫了一下,忙把臉扭向一邊,躲過九公公的目光。
文君趕緊上前把九公公攙了起來,說:“不必這樣了,九公公。二牧哥到底是新時代的人呢。”
轉而對二牧說:“二牧哥,堰上堰下雖然是兩個生產隊,但目標是一致的,同是為革命種田。就當玉葉溪是龍江吧?”
二牧顯然心軟了,說:“文君,讓一位八、九十的老人給我下跪——是你給的主意吧?你是用此來反襯我的不通人情,是麼?你真不愧活學活用的典型人物呀!我的心情,你難道不能理解麼?整個兒就這半溪水,卻要擔負澆灌堰上幾百畝田地的任務,再說,堰上原本地勢高,而水往低處流的道理你是懂得的呀。我又怎麼能拿著隊上的利益做人情呢?……”
其時,文君的眼裏已經是淚花閃閃了:“二牧哥,我兩方麵都估摸了一下。玉葉溪的水的確沒有富餘,但你們的稻田都已經灌滿了水,估計再支持十天半月不成問題,而石堰還鎖著不少水,適當放下一點,你們緊縮一點,堰下這幾百畝早稻就緩口氣了。興許再過十天半月,會下場透雨呢。”
二牧說:“文君,你應體諒我的難處。當隊長時,社員就警告過我,若拿這水做人情,會扒了我家的房子。這不是強人所難麼?”
文君口氣硬了起來:“二牧,你當這隊長,就為了自家的房子麼?”
二牧便吼了起來:“你胸懷天下!我為房子,你為革命!我為自己!你們再糾纏,我敲鑼把村裏人全叫來!”
我下意識地瞅瞅二牧的頭上,鬆枝上果然吊著一麵篩麵大的銅鑼,被南風吹得“嗚嗚”發響。這時,文君還想說點什麼,隻見九公公空袖一抖,左手食指戳著二牧的鼻尖吼道:“不通人性的東西!還想做堰下的女婿呢。就你這德性,文君也不會把你正眼瞧瞧的!回吧,我們回去!”說著,不由分說拽住文君一條膀子,往堰下拉。
二牧緊追幾步,想對文君說點什麼,但嘴唇動了動,又合緊了。
我們隻好順著來路撤兵,臉上全都掛滿了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