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3章(1 / 1)

堰下村比我更痛苦的人是石祥。一聽到文君嫁二牧的消息,他即刻去找劉縣長,指著他的臉破口大罵,把他的胸口扣子都扯掉了。虧了公社派出所的人及時趕到,才壓下他的怒火。自此,他就病倒了,整個“雙搶”都晃晃悠悠的,人也瘦了整整一圈。待到他在田壟上出現時,已經變得有些神誌恍惚了。

不過,他自始至終沒有找文君的麻煩,與之相反,他還出麵為文君籌辦嫁妝,並發誓要把文君體體麵麵嫁出去。九公公雖然極力反對這門親事,但由於劉縣長的思想工作做到了家,也就認了。開過隊委會之後,村上發起了募捐,連日來,有人陸陸續續給文君送來禮物。累計起來是:新棉絮八床、被套十二床、墊單二十床、枕頭八對、花洋布白土布共四十段、小鬆木椅二十八把、唐瓷臉盆六隻、大小木盆十件、便桶二隻、大圓鏡二麵、小方鏡四麵、熱水瓶四把、塑料梳子八把、小鬧鍾一台、蚊帳四床、火鉗四把、飯鍋二隻、水壺四隻、肥皂盒、漱口懷各四隻、飯碗三十隻、竹筷八十雙、掃把六隻,縫紉機一台(石祥送的)……東西真多,把文君的閨房塞滿了。文君爹交我一隻小筆記本,吩咐把各家各戶的禮物及數目記在本子上,以便作為日後還情的依據。

九公公奪過本子撕了:“記什麼?這是堰下村嫁閨女呢。天大的人情也抵不上文君的身子呀!”

石祥看了看嫁妝,立在禾坪那株四人合抱的古樟樹下大喊大叫:“把它鋸了,替文君置兩隻三門櫃、一張書桌、一隻梳妝台!”

果然就鋸了。八位木匠請進村,將樹剖成木板木方,用文火熏幹,幾個白天黑夜,東西便如數造成了。又過了兩天,凡木製品都涮了紅色油漆,凡嫁妝都貼了大紅喜字,撒了紅紙屑。

出嫁的前夜,文君由她娘領著,燒一罐芝麻豆子茶,挨家逐戶道別,說些感激話。凡女人都握著文君的雙手哀哀地哭,叮囑些當好媳婦伺候好公婆早生貴子早得福之類的話。道別完畢,文君便由八個閨女陪伴著,坐在床上不停地啜泣。是為“哭嫁”。按村上習俗,臨嫁的閨女不哭,是不行的。文君哭得真誠,不像常規性的假哭,見了石祥和我,哭得尤其動人。文君一哭,雙頰緋紅,更加嫵媚。

她娘給她蒸了一隻熱騰騰的全雞,逼著文君獨自吃下去。是為“離娘雞”。文君不肯獨享,端著雞滿屋人敬一圈,而後原原本本還給母親。自然母女二人又是一場好哭。哭畢,另一套程序開始,有女子在文君臉上厚厚地撲了脂粉,然後把一根小線繩交叉著套在十個指頭上,絞淨文君臉上的汗毛。絞一下,文君的臉縮一下,有點痛,但不敢一驚一咋。這也是規矩,未嫁的閨女臉上的汗毛雷打不動,俗稱“毛臉妹”。嫁了,得絞盡汗毛,從此不再享有那稱謂了。文君似乎有點不舍,寂然對絞臉的姑娘說:“我真不想絞,反倒老相了。留些茸毛多好呀。”

她娘便遠遠地喊:“不絞還成什麼體統?你是去給人當媳婦兒呢。”

於是,繼續絞。

也有人為文君的“犯禁”竊竊地笑。

等到這所有程式基本完成,已是雞鳴時分了。鄉鄰們漸次告退,隻留下那八個伴嫁的少女在閨房裏。可是,小夥子們都不願走,有些死皮白賴地呆著。文君也不讓大夥走,把燒酒分別倒在幾隻大碗裏,讓大家輪番喝。小夥子們便喝酒,有的甚至放開肚皮喝,醉倒了幾個,倒在地上“嗷嗷”叫。石祥喝了一大碗,放下碗便動情地哭起來。他是以哭宣泄失卻文君的哀痛。

文君掏出洞簫,遞到我手上:“小華,吹支曲子吧?明早我就走了,以後難得聽到你吹洞簫了。”文君的眸子裏充滿哀怨,令人心碎。

我便柔柔地吹了:“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這是王維的絕句,在校時,編導曾把它作為那歌劇的主旋律,讓唐城男女齊聲唱著這支歌為西嫁的文成公主送行。我吹完,大夥都說好聽,讓我反複吹了三遍。簫聲輕柔娓婉,透過窗子,遠遠地撒播到湘妃竹林裏。

劉縣長聞聲便也過來了。他笑著說:“這簫果然吹得極中聽的,但到底舊了些。文君能與二牧同誌喜結良緣,還真搭幫知青小華這洞簫呢。”

我不解其意,說:“劉縣長,您這是牽強附會吧?不是您大名鼎鼎的縣令大人做的紅媒麼?文君姐出嫁,與這洞簫何幹呢?”

劉縣長便隻笑了笑:“勸君莫奏前朝曲,小華,吹支革命歌曲吧。”

文君試著吹了《翻身農奴把歌唱》,再吹一支《哈達獻親人》,還真有點像。文君學習吹簫不到兩個月工夫,竟能吹出幾支曲子了。原來她頗有音樂天賦的,想到她十八歲嫁人,愈加讓我為之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