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2章(1 / 1)

七月的田野,散發著濃鬱的泥土和稻草的香味,即便是夜裏,也能聽見豆莢爆裂時發出的“嗶剝”聲,打場連枷徹夜不息,田壟上到處冒著青煙,農人們燃燒著稻草和野艾驅趕蚊蚋,繼續著白日裏未盡的勞作。

收完早稻,關罷晚稻秧門,文君出嫁的日子便臨近了。我的心緒一直不寧,覺得生活少了一點滋味,太陽落山和出山都是艱難的。對山野上的山菊花,我輕而易舉地便能讀出上麵的點點淚痕。

按照山裏規矩,女子出嫁前半月,便不再下田幹農活,她們得關門在家,陪伴父母度過一生中最後一段做姑娘的歲月。而一旦某個姑娘定了婆家,小夥子也不得再去串門,這一點,雖然沒有白紙黑字的明文規定,但還得嚴格遵守。

這天夜裏,我獨自來到古驛道上,坐在那株銀杏樹下吹洞簫,我不知洞簫為誰而吹。我一直呆坐在草地上,人和心境一樣,似乎都凝固了。悲愴陣陣襲擊著我,腔子在不停地顫抖。我覺得胸口憋得厲害,嘴唇似撕裂了。

我感到有絲絲縷縷的血流進了洞簫。月亮似乎不願太久地聆聽洞簫的低吟,縮進雲絮藏了起來。我仍然吹簫,直到把它重新喚回天宇。

黎明時分,我覺得了深深的涼意,露水打濕了我的頭發,也打濕了我的心。不知什麼時候,文君坐在了我的身邊。她碎聲說:“小華,別吹了,你的嘴唇都在淌血。你吹了一晚,我也聽了一晚。我的淚水都流幹了。其實,我是多麼想和你永遠呆在一起呀。我嫁了,再也聽不到你的簫聲了。”

我沒有答理她,仍然嗚嗚咽咽地吹著。文君說:“為了我的大學之夢,我不得不作出這種荒唐的抉擇。我知道,我太軟弱了。要說,那一刻,我多麼想你走進屋子,把劉縣長的話打斷呀。但是,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卻沒有出現……”

我知道,文君說的真心話,她沒有騙我。而此時,我除了懊悔,什麼也說不出來了。我是個無能的鬆讚幹布,我沒有資格扮演那個驃悍的豪傑。我為什麼不能走進廣播室打斷劉縣長的話呢?我不能原諒自己。轉而又想,我是愛文君的,文君的選擇有什麼不對麼?我自己尚是個寄人籬下的知青,我能使文君的夢想變為現實麼?我沒有權力嫉妒那個二牧了。

“文君姐,”我望著她的眼睛說,“你這樣做,或許是對的,你沒有理由違拗劉縣長的安排。如果他是真誠地希望你好的話,你按他說的去做,他也許會實踐自己的承諾的。我並不嫉恨二牧。我現在,隻有真誠的祝福,祝你們幸福……”

文君反倒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小華,我可不想嫁他呀!我為什麼要嫁他呢?一想到自己即將和一個並不愛的男人共同過日子,心中就不是滋味。小華,你為什麼不能勇敢一點?你為什麼不理直氣壯地麵對劉縣長說聲你愛我?自那天和劉縣長談話之後,我反反複複考慮過了。我總覺得高考製度會恢複的,待那一天來到了,上大學將不會依賴別人,而隻能依賴自己。這種預感,難道你沒有嗎?你不是在暗地裏複習功課嗎?你不正等著那一天嗎?你為什麼不把這種感覺告訴我呢?……已經太晚。眼前的事實是,我還過五天就要出嫁了。而這幾個月來,你一直躲著我……”

我驟然轉過身,將文君緊緊地摟在懷裏。我摟著她放聲大哭:“不,不!我沒有過這種預感。這種預斷是不現實的。前幾天,我媽又來了信,她告訴我,爸和媽剛從五七幹校回來,又被趕了下去,戶口都遷到農村去了。而現時占領大學講台的,都是些所謂根正苗紅腹中空空的人。他們基本上把中國的教育和文化毀了。文君,你照劉縣長的話辦吧,他總有一天,會幫助你的。至於我,你忘了吧?我會常去看你的。真的,一定去看你……”

我把洞簫遞到文君手上:“這蕭,送給你吧。它是西安特產。當年文成公主西嫁,也是帶了這簫的。你聰明,保準能學會。”

文君接過洞簫,長時間地用手指撫摸著:“好吧,我會珍藏它。也許我能學會的。其實,我也反反複複想過了。我文君又算什麼呢?原是個極平凡的農村女子呢,我家貧,鄉親們待我太好了。要不是隊上出錢出糧供著,我能念到高中畢業嗎?堰下人待我太好了,自我升入初中,家家戶戶年年接濟我家十斤穀子、五元錢。那年,我被蛇咬傷了,也是村上捐款替我治好的……嫁去堰上,假如我真的能解決水源問題,多打些糧食,也就心滿意足了。至於大學,我還是要上的,況且,劉縣長也已經許諾過了。小華,倒是我這當姐的沒把你照顧好,原諒我吧?……”

我不再傷感了,我被文君的善良深深感動。我接過洞簫,用盡全部身心吹了一支《出塞曲》為文君送行。

太陽跳出地平線時,我與文君道別,再一次吻了她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