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銀杏依然健在,枝葉兒仍然疏朗。野草叢中添了七八塊新的墓碑,辨認上麵的字跡,知道堰下又多了幾位新鬼。挨銀杏有塊大碑,上麵刻著“故顯考劉九公之墓”及“生於一八九三年正月初八、卒於一九七五年六月十九”字樣。
九公公作古,令我愴然。旅行袋裏帶來兩條進口煙、一雙茅台酒,原是捎給九公公的。我掏出酒瓶,擰開塞子,澆在九公公墳頭。給老人家作了三個揖,便怯怯地往村裏走。
望望山峽,石堰依然,堰上仍有一條漢子手持鋼叉注視著平川。又是早稻揚花季節了,堰上白汪汪的水,堰下的田壟被切割成無數小塊,成群結隊的男女社員擠在一塊田地上耕種的洋洋大觀已不複存在,人們都分散在自家的禾田做活。
文君家的茅屋仍舊殘破,屋頂上拱出一層新綠,一隻喜鵲棲在屋頂上喳喳亂叫,向主人報告有朋自遠方來。
一雙爹媽已近老態龍鍾,打問了半日才用枯手指指後院。有位女人蹲在地上織篾籮,懷中擁抱著細篾片蓬蓬鬆鬆地抖開,微微抖顫,如擁隻開屏孔雀。
這個背影有點熟悉,便輕輕地喚聲:“文君姐!”
女人掉轉臉——我便見到了一個人到中年的文成公主了。我不敢想像,這就是我少年時代的戀人,我曾經夢幻過百次千次的少年文君!驀地,心上襲來一股失落的惆悵。我想哭,想撲上去吻她,然而,她不是記憶中的那個美麗少女了啊!……文君漠然平視著我,悵悵地問:“你是誰呢?我怎麼不認識呢?”
“文君姐,我是小華呀!”終於哭出聲來,上前握住她的手。
她認出我了,說:“小華!對了,果然是小華!麵熟,但不敢往你身上想。倒是老多了……”眼一紅,也哭了。
我把覆膜平裝小說集掏出來送給她:“文君姐,這是我回城後的第三年出版的,寫的都是插隊的故事,每一篇都有你的影子。上麵有我當知青時的照片。”
她翻開扉頁看了看:“不錯,這才是你從前的樣子。到底是作家了。還念了大學。小華,我終於把你盼回啦!……”
文君給我遞茶時,竟發現她的手粗糙如銼,手掌手背全是血痕。無疑這是織篾簍劃出的。我有點憎惡地上的“開屏孔雀”了。
我問文君:“你為什麼沒上大學呢?難道劉縣長忘記了自己的承諾?劉縣長今在何方呀?”
文君說:“他倒是沒敢違背諾言的,是我自己把機會錯失了。這一輩子,僅僅做了一串上大學的夢而已。劉縣長八年前升任了地委副書記,去年已經退居二線當顧問了。我這兼職縣委委員就是他堅持弄上去的……”
我告訴她,我是回第二故鄉體驗生活的,正在重新構思大型歌劇《鬆讚幹布與文成公主》,要些感受,打算在堰下村住一段日子,並請她提供方便。我把五千元稿酬掏出來交給文君,說:“這是我捐獻給堰下父老鄉親的,不用還。一飯之恩必報,我吃了堰下這麼久,權當補償那點飯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