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那名哨兵也對我說了自己的感受。“我覺得有點怪,指導員的臉上明白無誤地掛著幾顆亮晶晶的淚珠。我很驚訝:‘指導員,您哭啦?’指導員笑笑,‘不,是流淚,湖上風大,我有迎風流淚的毛病。作家叢維熙寫過這種風淚眼……”
而事實是,在以後同老秦接觸的日子裏,我發現他根本就不存在什麼風淚眼。
那麼,他在掩飾什麼呢?
夜裏,我與老秦抵足而眠,小心地征求他對報告文學的意見,特別是人物心理刻劃上,是否存在悖謬之處。老秦歎口氣,說,“文章有太多的溢美之詞,把我拔得高了點。蹲二十年大牆,這是事實,但這並不等於就是英雄。其實,哪怕是一個天生具有英雄、偉人潛質的人,隻要他站在人叢中,就不會比他的同類高出多少。我站在三層樓高的崗亭上,借助望遠鏡,也隻能看到十裏路遠的地方……”
我不大理解老秦的話,我說,“那篇報告文學,許多地方都是您的原話照錄呀。給您整理平反材料時,您不是親口說過麼?譬如‘憎惡個人崇拜呀”,“早知文革是場浩劫’呀,所以‘才千方百計阻擾紅衛兵赴京串聯呀’,等等。況且,您被捕後的審訊筆錄中,也是如此供認不諱的。我寫文章時,似乎並沒有曲解您的原意……”
老秦說,“那,也許是出於對自由的強烈渴望吧。好像有哪位哲人說過,隻要能達到目的,什麼手段都可以使用,前提是這些手段無損於他人。鐵窗的滋味讓我嚐怕了。”
“這麼說,您想推倒平反結論?”
“那倒不是。”老秦說,“不管怎樣,人們也不會把我重新投進大牆了。因為我原本無罪。您與法律打了這麼久的交道,應該知道,決定一個人是否有罪,不在於某種動機,而在於行為本身。而人的動機,姑且稱之為某種意念吧——任是誰,都無法一眼洞穿的……”
這很新鮮,老秦的話似含有某種哲理,觸及到了某種本質的東西,但也增添了我的疑慮。我說,“為了盡早平反出獄,把自己的言行往政治上掛靠,這當然是一種擇取捷徑的方式,因為‘文化大革命’早已被中央的‘決議’徹底否定,定性為一場空前的浩劫。但是,成問題的是,您判刑時的檔案材料中,也保留著您的原話,似乎那時並沒有強行讓您這麼說的。而我寫這篇東西,完全是以現實和曆史兩份材料為依據的。盡管這中間的一些細節不無虛構成份……”
老秦不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