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秦看稿，其實很仔細，許多段落他都作了眉批。如“差強人意”、“憑空臆造”、“強加於人”、“牽強附會”、“主題先行”等等。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對文學這麼感興趣。大凡上了年紀的人，都希望給自己留下字碑，並希望這字碑完全符合自己的本意。但一旦寫得太真實，又轉而變得不能接受，或者對於內心的披露顯出某種尷尬。盧梭以《懺悔錄》摘取了誠實的桂冠，為世人千古傳頌。但據熟悉盧梭的人考證，盧梭在要害問題上，仍然對自己不無掩飾。那本書，充其量隻能算是一種半藏半露式的懺悔。這是人性的一個負麵。
寫這部小說，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原指導員和秦連長的那段談話。我說，“指導員的暗示，是否完全屬於強加於人呢。您曾經同女紅衛兵一起學習過毛主席語錄，可見您當時的政治態度還是虔誠的。但是，行為與動機本身相矛盾，您不能不承認這點吧？”
老秦未置可否。
“如果您至今仍然堅持原指導員提出的，沒有一點道理的話，那麼，您盡管能保持英雄這麵旗子，但付出的代價太昂貴了。或者說，這種英雄根本靠不住……”
老秦惶恐地瞪著我，“這麵旗子是你幫著樹起來的，如今，你又想砍倒它麼？”
我說，“我覺得您自己在砍這麵旗子。或者說，你覺得這麵旗子樹得太高，在人們的膜拜之下，您感到了一種心虛，一種氣短，一種名不副實的羞慚；但是，您又實在不忍自動把這麵旗子降下來……“我研究過您的全部檔案材料了。在遇上女紅衛兵之前，您就是一名農場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並且領著全連戰士寫過大量的批判‘三家村’的大字報。就是說，當時您對那場所謂的革命是擁護的。而時隔幾個月，便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急轉彎，這讓我怎麼理解？……”
老秦臉上出汗了，自我解嘲地笑笑，“那時，我好比騎著無刹的自行車衝下一麵高坡，半途中來個急拐彎，所以就摔倒了，而且一倒就是二十年。”
“這是掩飾。’“您指什麼？我有什麼要掩飾的呢？”
“掩飾真正的動機。”
老秦顯然陷入了尷尬，在我的環環緊扣的攻勢麵前，他惟有心虛的嗬嗬大笑，“作家，你愛怎麼理解就怎麼理解吧。依你的邏輯推理，烈士張誌新這麵旗子也該砍倒了。是嗎？”
“您自以為能與張誌新相題並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