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鞏是文聯大院老傳達,人溫和、善良,愛哼點歌曲,從不貿然發脾氣,能給人們留下印象的幾次動怒,全因酒後失態,若作深究,當屬難能可貴。
比方公元一九五七年某月某日,因完不成劃右指標,一夥子文化人物被圈在一間黑屋子日夜轟炸,三天兩晚下來,透出風聲:詩人楊帆“補差”了。老鞏兀自喝酒,醉後便拖條斷腿闖了會場,將拐杖直往書記鼻子上戳:“楊帆補差,何不讓我老鞏補上?楊帆也算右,天下怕沒有一個左字!……”
還有一回是公元一九六六年夏,一個叫劉衛東的紅衛兵小將,領一夥人闖進大院,不由分說拽出京劇名旦於蘭給剃了陰陽頭。老鞏一口氣喝下半瓶白幹,硬是去批鬥會場將於蘭搶回大院……細一琢磨,前幾次老鞏發火,都是有其特殊時代背景,且都是有具體對象的。而這次動怒就顯然是無的放矢,一篙子掃倒一船人,頗有點無理取鬧的意思了。
這是九十年代初的某個夏天,眾所周知的一場暴雨淹了不少農田。這天,機關裏貼出了賑災紅榜。此次張榜打破了按姓氏筆劃排列與按職務高低排列的傳統作法,誰掏的錢多誰排在前麵。老鞏也捐了,是三百元。他是晃著腦袋看那紅榜的。看著看著便悄悄回了傳達室,啟開酒瓶子猛灌一氣,重新來到紅榜麵前,揚起拐杖胡亂戳搗一氣,一下將那張顯示崇高的紅紙戳得鼻青眼腫。
見勢不妙,有人輕聲嘀咕:“快去叫楊帆,讓他給勸勸!”
這院子,楊帆與老鞏最要好,二人年齡相仿,算是至交了。根據曆史經驗,老鞏發火,惟楊帆勸得住。果然,沒待多久。鶴發童顏貌似彌勒笑佛的楊帆匆匆趕來了。
“又喝多了馬尿吧?走,回屋去。咱哥倆聊聊。”楊帆朝老鞏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
老鞏掉頭一看是楊帆,旋即偃旗息鼓,同楊帆一起回了傳達室。
坐定,楊帆笑眯眯地發話:“老鞏,這回,又憑什麼發脾氣呀?”
老鞏餘怒未消:“實在看不下去了。上頭剛提‘斷奶’,就呼爹叫娘活不下去啦,上頭拿文化人不當人待啦。其實,全是死摳!哪個不成千上萬的進?經我手上過身的彙款單,一天就有幾十張呢。你說說,住這院兒的,哪個不是十萬百萬的了?五元十元拿去救災,出得了手麼?為發表作品,沒有一個不去死爭活搶頭版頭條,上這紅榜,卻沒人搶頭條了。還有臉麵讓我老鞏發頭版頭條呢……”
楊帆文火慢熬地笑了笑:“這次是自願捐款,上麵並沒有硬指標的。老鞏,我勸你還是少喝點酒。像你這種年紀,這號身體,酒喝多了,喝急了,有百害而無一利。酒精可以致癌,會引起肝硬化、心肌梗塞……這都是有科學根據的。你一個人過日子,病了沒人伺候。到頭來一切苦楚還得自個兒兜著……再說,你有個老毛病——我不止提醒過一次了——喝酒就發無名火,到底影響不好的……住這院兒的人,辦刊的,辦報的,當記者的,什麼人沒有?文化人傳播小道消息特別快。今天發生的事,不下三天就傳到聯合國了……”
老鞏崇拜楊帆,也服楊帆。楊帆是文聯主席兼黨組書記,這院子威望最高的一位老詩人。但他說話從不帶官腔,而且總是掏心裏話。比方,正因為老鞏是鰥夫,人們都避諱這點,而楊帆卻不避諱。他如何想,就如何說。讓人覺得他是以誠相見。自然,細一琢磨楊帆的規勸,老鞏便感到一種難言的悲涼。
他感傷地說:“是的,以後,我恐怕是不能喝酒了。你說的話,都是好話……”
楊帆也有點悲涼:“當然,也不是讓你戒酒。人活在世上,全無個人嗜好,怕也未必值得?像你,一不抽煙,二不釣魚,三不打麻將,四不沾女人,生活是極清苦的。惟一的喜好是偶爾喝一兩懷,全然戒掉,也未免太殘酷了。我不過是勸你有所節製。而你……前幾次酒後發火,雖則是以酒壯膽,仗義執言,受你恩寵者自當永生不忘,但於你自身來講,要不是個榮譽軍人,光杆一條,上無爵位,下無牽掛,怕早就幾番大牢出入,九死一生了……”見老鞏無語,且麵帶愧色,楊帆見好就收,“老兄,明天禮拜天,上我家吃晚飯。我陪你好好品一盅茅台……”臨走,朝老鞏肩膀意味深長地捏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