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鞏和楊帆原是街坊,從小一塊長大,同在一家紗廠打零工。老鞏比楊帆大幾歲,身個高大,幹活有力氣,掙的錢比楊帆多,常接濟楊帆一點。因為貧窮,二人都隻念到小學畢業便進了紗廠,後來,提倡當文化的主人,二人又同時上夜校。楊帆機敏,讀書識字,過目不忘,兩年夜校讀完,便成了工廠牆報的主編,順口溜、快板詩張口即成,顯然已經露出未來詩人的端倪了。
相對而言,老鞏在文化學習上不通竅,夜校畢業,終未能摘掉半文盲的帽子。朝鮮戰爭爆發後,二人同時穿上軍裝,唱著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楊帆因其文化特長,分到文工團做了宣傳員兼收容員。老鞏則直接上了火線。部隊開拔或衝鋒時,楊帆站在路邊,手上鼓搗蓮花鬧,即興演唱快板或順口溜鼓舞士氣,戰鬥結束,即參與打掃戰場。
那天黃昏,天穹上布滿了血紅色火燒雲,戰鬥的餘煙在地平線上湧動,空曠的原野顯得出奇的寧靜,楊帆嬌小的身影在陣地上閃現。不意間,他的身子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定睛一看,竟是一名身材魁偉的戰士倒伏在血泊之中。他的右腿齊股部被彈片切斷了。顯然,這名戰士是在衝鋒時被炮彈擊中的,因為他倒在地上了,還保持著一種衝鋒姿勢。他伏在一叢金達萊花之下,被炮火燒焦的臉頰上落滿了金達菜的點點落英。他的雙臂執著地向前方伸展著,雙手緊緊地握住步槍,剩下一條腿微微彎曲,整個身形構成一個巨大的帶血的“?”號,在紅霞輝映著的原野上,英雄似乎在向未來的詩人楊帆喃喃發問:你能從我的這一姿勢得到某種昭示嗎?請想一想我為什麼不願輕易放下手中這支鋼槍呢?如果你——楊帆-一我親愛的戰友——果真擁有詩人的氣質的話,那麼,你也許會把這種姿勢看成一首詩的雛形吧?……他伏下身去,預備取下那支槍。然而,英雄的手指握得太緊太緊,他無法輕易將它取出。於是,他虔誠地跪下去,噙著眼淚向英雄發出了懇求……詩神降臨了。
就在這一瞬間,他的心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撞擊了一下。他由此感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神聖。他從豁然洞開的大門之內看到了一個由鮮花與綠葉組成的至美境界。他忘情地躍入那個詩的海洋……一首詩完成了!
整個構思僅在幾秒鍾之內。
這天晚上,他在坑道裏就著手電筒微光,把它寫在紙上,幾乎未作任何修飾,就把它寄回了祖國,幾天後,那首挾帶著戰火硝煙的詩,在一家大報的突出位置發表了,由此,他又一口氣寫了百十首關於那場戰爭的詩,並接連在國內外數家重要報刊爆響……他成了名震一時的戰士詩人。
當時,他僅僅十七歲。
那個給他第一次創作靈感的人便是老鞏,那個姿勢令楊帆至今難忘。他感激老鞏給了他一生中最好的也是最重要一次配合——用自己的碧血與忠誠催發了他詩情的苤芽……戰後,楊帆從殘廢軍人的名冊上驚奇地發現了老鞏還活在人世。於是,他立刻興致勃勃地找到了他。當時,老鞏懷抱雙拐,坐在民政局大門前的石階上,正為得不到工作安排而愁容滿麵,他的腳邊鋪開了一塊紅布,十幾枚軍功章在紅布上熠熠閃光。望著老鞏憔悴的麵頰和那條樹樁般的殘肢,詩壇驕子悲慟難禁,情感的閘門訇然洞開。他抱住老鞏的身子顫栗不已,淚雨滂沱,以至許多旁觀者都為之心動,紛紛掩麵哭泣,直到這種無聲的情感交流延續了好長時間,二人的心中逐漸歸於平靜,他才突然記起了什麼:“老鞏,安排工作了嗎?他們是怎麼安置你這位功臣的?快告訴我呀!”
老鞏勾下臉望一眼自己的斷肢,輕輕地搖頭,憂傷地說:“戰前,能替紗廠打零工,因為我有的是力氣,現在,我沒人要啦……”
楊帆強壓住心頭的憤怒說:“跟我走吧。我能給你安排一份合適的工作。你完全應當相信我。”
“我知道,你是一個功勳詩人。你的詩歌加快了那場戰爭勝利的進程。你知道,許多戰士都是默念著你的詩衝向敵陣的,有位小戰士身負重傷,臨咽氣之前還在念著你的詩……而我,仍是那個半文盲,甚至連從前都不如了,別說寫詩、做文章,連體力活也幹不囫圇了,我能去你那地方幹點什麼呢……”
楊帆思索了幾秒鍾,斬截地說:“文聯大院蓋成了,尚欠一名傳達。在某些人心目中,這個職位也許顯得卑微,但是,它很有意義。它意味著神聖。平凡的、卑微的東西都包涵著神聖。你去了,可以捍衛大院的平安,不讓任何邪惡的東西玷汙妨礙這藝術的聖殿。英雄是崇高的,藝術家的事業也是崇高的,你與崇高為伍,等於月亮與星星為伴。你沒讀過雨果的《巴黎聖母院》吧?那裏麵就有個外貌醜陋、平凡的敲鍾人的伽西莫多。其實,他就是美與神聖的護衛神……”
老鞏平視著詩人的眼睛,他感受到了一種豪邁。
詩人補充道:“你去後,不會感到孤獨。咱們還是老搭檔。我們常在一起聊天,談詩,談文學藝術,品酒…….”
老鞏的眼眸中流露出向往的亮光,輕輕地哼起雄赳赳氣昂昂的歌,蹣跚著跟楊帆走了……